他就是納蘭容若,壹個擁有最美名字的相國公子,才高八鬥,是“清詞三大家”之壹,又被稱為“晏小山”。
他有才華,年紀輕輕便中舉封官,寫下無數首流傳千古的名詩絕詞;
他有權勢,皇親大臣之後,出身顯貴無比;
他有容貌,同僚曹寅(曹雪芹的祖父)曾在詩中寫過:“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嬌好。”(楞伽山人即納蘭容若)
更重要的是,他在滔天富貴,才貌雙全下,還不三妻四妾,有“壹生壹世壹雙人”的深情不負。
納蘭容若,可以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他壹出生,就是滿清八大名門望族之後,身上就自帶葉赫納蘭氏壹族的高貴氣質。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時期權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士,母親覺羅氏更是英親王的女兒,被封為“壹品誥命夫人”。
納蘭容若自己也很爭氣,雖出身名門,卻不像紈絝子弟般玩世不恭,他不愛聲色犬馬、風花雪月,卻勤奮好學,通經文,工書法,擅丹青,精騎射……
17歲進入國子監(當時最高學府),18歲中舉人,19歲中貢士,22歲補中進士……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
中了進士他依舊馬不停蹄,繼續發奮苦讀,在名師徐乾學的指導下,只用了兩年時間,就編纂了壹部儒學匯編——《通誌堂經解》。
他還將自己的見聞感悟整理出來,編成四卷《淥水亭雜識》,內容涉及歷史、地理、天文、歷算、佛學、音樂、文學……
“最怕比妳聰明的人還比妳努力”,說的就是納蘭容若,把書讀好了還不夠,騎射這些武術功夫他樣樣精通。被康熙欽點為壹等禦前侍衛,隨皇帝南巡北狩,遊歷四方……
文成武就,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年不過二十出頭的納蘭容若,成了皇城中最耀眼的少年。
但這大富大貴,壹帆風順的日子,他過得沒多少滋味,因為什麽都有了,生活反倒沒了盼頭,更何況,睿智如他,早就深知功名利祿終成過眼雲煙的道理。
所以,當老師蔡啟樽被革職回家時,19歲的他說:“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壹只。”
當了禦前侍衛,經過古戰場時,他勸世人:“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
對富貴權勢這麽淡薄,就怕他覺得人生不值得,直到看到他在愛情裏癡心虐狗的模樣,才明白:
他不是不在意人生,而是把人生中所有的在意,都付諸給了那位女子。
很多人知曉納蘭容若,都緣於壹個“情”字。
相傳,納蘭容若有壹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兩人情投意合,可惜命運弄人,表妹被送進宮當了妃子,這段青澀懵懂的初戀也隨之畫上了句號。
清朝的《賃廡筆記》曾記載:“納蘭眷壹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
雖然傳聞無法再考證真假,但不論上蒼有沒有給他壹個“白月光”表妹,都眷顧地讓他遇上了那位“朱砂痣”女孩——盧氏。
從此,情深是她,寵愛是她,溫柔是她,到最後的8年生死相隔中,心頭所念,無法忘懷的還是她。
那年,秋水軒唱和佳會,兩廣總督之女盧氏收到邀約,本以為是尋常宴會,卻在遇見他的那刻丟了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只壹眼,盧氏的心事從此有了他。
可她不敢主動上前,只能害羞地站在壹個他看不到的角落,偷偷地望著他,紅了臉……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清朝,盧氏的婚姻必須聽從父母安排,這場單相思本該是無疾而終的。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沒過多久父母就告訴她,已經為她定好婚事,對方是葉赫那拉氏的公子,納蘭容若。
緣分,有時就是這麽莫名其妙,虛無縹緲間又有著冥冥註定的必然。
就這樣,20歲的納蘭容若與18歲的盧氏成婚了。
才子佳人,門當戶對,在世人看來就是天作之合。但在納蘭容若心裏,這場被包辦的婚姻毫無感情可言,對盧氏,也只當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明明是新婚燕爾,但他總是待在書房看書,看晚了,幹脆就歇在書房裏;盧氏給他夾菜,他不會拒絕,但也不會動筷,就剩在碗裏……
曾以為這場政治聯姻,就這樣不冷不熱地維持下去,但他不知道,早在洞房花燭之前,盧氏就暗許芳心,也正是她的愛和真心,慢慢在壹點壹滴的生活細節中,融化了那份疏離感,讓納蘭容若也愛上了她。
納蘭宿在書房夜不歸寢的時候,她常常會半夜醒來,悄悄到書房幫他掖好被角,加點爐炭,怕他著涼;納蘭的衣袖劃破了,他自己不在意,但她卻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熬夜幫他在衣袖的破口處繡上壹朵木蘭花,是如他般清雅脫俗的樣子。
早上起床,她會幫他穿衣系扣;他喜歡站在屋檐下聽涼雨淅淅,她便從身後為他披上壹件外衣;他愛在漫天飛雪中看蒼茫天地,她便站在身旁為他撐起壹把油紙傘……
漸漸地,納蘭容若習慣甚至依賴上了盧氏的溫柔與細心照料,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盧氏給他夾去的飯菜,再也沒有剩過。
這種照顧和依賴,雖然容易讓人沈淪,但並非不能取代。盧氏之所以能成為容若心中唯壹的至愛,除了溫柔體貼外,更因她的才華與性情,讓容若從此步步淪陷,再難自拔。
那天,她在園中彈琴,琴聲清悅入耳,這次換作納蘭站在壹旁,癡迷地看著妻子,仿佛她的音容笑貌隨著這些音符,壹起飄進耳裏,鉆進心裏。
那次,容若正在書房看書,忽然下起大雨,他心頭壹緊,有點擔心盧氏便到處去找,卻怎麽找也找不到,直到找進後院,才看到她的身影。
她正撐起兩把傘,壹把遮著自己,壹把去遮剛開好的荷花。就在那壹瞬間,容若心裏的花,也開了個遍。
從此,兩人壹起填詩作詞,撫琴唱曲、踏青遊玩、還壹起用花燈捉螢火蟲......“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椅斜陽。”
這不就是歲月靜好最真實的寫照嗎?這樣的幸福生活,納蘭容若豈會不寫進詩裏?
《雜憶》中有壹小段,講的是他背癢,盧氏幫他抓抓撓撓、卻看到她嫩白的手上指甲紅艷艷的,就笑她半夜偷偷去搗鳳仙花來染指甲。
“春蔥背癢不禁爬,十指槮槮剝嫩芽。
憶得染將紅爪甲,夜深偷搗鳳仙花。”
納蘭容若是禦前侍衛,每當入宮值班或隨皇上出巡的分別之際,兩人戀戀難舍,紅了眼眶:
畫屏無睡,雨點驚風碎。貪話零星蘭焰墜,閑了半床紅被。
生來柳絮飄零,便教咒也無靈。待問歸期還未,已看雙睫盈盈。
——《清平樂·畫屏無睡》
情到濃時,他還會手執丹青為盧氏畫壹幅畫像,她的壹顰壹笑,甚至連不開心的皺眉,在他眼裏都美若天仙。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
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浣溪沙·旋拂輕容寫洛神》
在當時,真心太難得,男子三妻四妾是尋常事,但納蘭容若卻“任她弱水三千,我只取妳這壹瓢”。
“壹生壹代壹雙人”,三餐四季,有妳足矣。本來這種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眷侶故事,可以壹直上演,直至兩人白頭,可惜天妒佳偶,安排了那場意外……
婚後第三年,盧氏懷孕了,兩人喜不自禁,壹起沈浸在將為人父母的期待中。納蘭容若對妻子更是事事上心,在她身體不錯時,會挽著她的手去郊外散心,希望青草微風,漫山野花能舒緩她懷孕的不適。
奉命出征時,壹路上也都在想盧氏,今天她是不是又在為孩子縫制衣服?孩子在肚子裏乖不乖,有沒有踢疼了她?到了夜晚,思念再也壓抑不住,翻湧出來讓他“月到西南更斷腸。”
就這樣等呀等,終於等到了盧氏月滿臨盆的那壹天,卻也等來了她難產殞命的噩耗。太突然了,她才21歲,甜蜜的婚姻生活才剛開始,孩子還沒學會走路說話,她怎麽就走了呢?
不,納蘭容若真的接受不了!家裏每個角落全是她的影子啊,臥室裏,她在燭下剪燈花;書房裏,她在吟詩題詞;庭院裏,她回眸壹笑,眉目柔和,宛若清風……這些美好,不復存在了。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壹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濕遍·悼亡》
之後的日子,納蘭容若過得恍恍惚惚,壹度沈浸在悲痛中,不斷借酒入夢,在夢中再續姻緣,清醒後則更加絕望,只能不斷寫詩來寄托自己的肝腸寸斷。
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生查子-惆悵彩雲飛》
在所有的悼亡詩中,最令人心疼的莫過於那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就這樣過了三年,在盧氏第三年的忌日,納蘭容若寫了《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三年了,失去她的日子就像是壹場夢,現在是時候該醒了,只是以後沒了她的人間,再無味道可言。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壹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往後的歲月裏,為了後續香火,納蘭又娶了官氏,顏氏,還遇到了懂他的紅顏知己沈宛,可不論佳人多好,和盧氏的繾綣情意他不願再給第二個人。
正如那天,沈宛半夜醒來,看到納蘭壹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看月亮看得出神。她拿件衣衫給他披上,雖然心裏明白,可還是沒忍住問了句,誰叫妳刻骨銘心?
是的,納蘭容若心裏的那個人,終究還是盧氏。
情深難壽,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31歲的納蘭容若壹病不起,離開了人世。有野史記載,納蘭的亡日與盧氏是同月同日,也許冥冥中真有天註定。
“壹種情深,十分心苦”,也好,從此他不用再承受這種心苦了。
不得不說,納蘭容若真是個重情重義的翩翩公子。不僅對妻子情深難忘,對朋友更是不論貴賤,壹旦認定,便推心置腹,不動疑心。
正如他和他的好友顧貞觀。
眾所周知,納蘭容若喜歡詩詞歌賦,父親納蘭明珠就特地為兒子建了壹座淥水亭,專門供他約見文人雅士,壹起談天論地。
這些人裏,雖說是文人雅士,但絕大部分都是窮困潦倒的落魄書生,聚在壹起歌頌、狂叫、謾罵……納蘭容若身為亭子主人,沒半點貴胄架子,也不恃強淩弱,只在壹旁靜靜地聽著。
聽得越多,便越感慨蕓蕓眾生,知己難尋,心中壹陣郁結難舒。直到康熙十五年,22歲的他遇到了顧貞觀,壹見如故。
他倆會聚在壹起談詩詞歌賦,發現彼此的見解和追求簡直如出壹轍,越談越起勁,感情也越來越深。
納蘭容若對外人不會坦露的心事,卻會跟顧貞觀說,其實自己不想當身不由己的大官,只想做個放浪江湖的詩人,活得瀟灑自在。
“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為清時之賀監,放浪江湖;亦何必學漢室之東方,浮沈金馬乎?”
——《與顧梁汾書》
慢慢地,顧貞觀也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其實他有個好朋友叫吳兆騫,因蒙受不白之冤,被流放到寧古塔,他想救卻能力不夠,想請納蘭容若幫忙。
他還將自己為好友寫的《金縷曲》抄給納蘭容若看,看完深受感動,下定決心要幫顧貞觀完成心願。
但這壹救,並不容易。納蘭容若和父親足足花了5年時間,費盡周折、花費重金打通關系,才將吳兆騫接回了中原,實現了對好友的諾言。
因為他倆身份懸殊,關系又如此密切,很多人便眼紅,說顧貞觀是攀附權勢的小人。流言傳得有模有樣,納蘭容若卻毫不懷疑好友的真心。
特別是聽了《金縷曲》後,直接寫了首《金縷曲·贈梁汾》,告訴世人:他倆不會因謠言而生分,甚至不管未來有多少磨難考驗,這段友情都會堅固長存。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君此夜須沈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壹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贈梁汾》
顧貞觀聽後,也回了壹首《金縷曲·酬容若見贈次原韻》給納蘭:“但結記,來生休悔。”
意思是,有妳這個莫逆之交,是我的榮幸,過完今生,來世也要記得,我們還要當好知己。
如今,時間如白駒過隙,距他離開塵世已匆匆數百年。
有時真希望輪回壹說不是虛言,讓他轉世再踐前生之約,再續未滿之緣。可惜祝願再美好,我們心裏都明白:那年之後,世上再無納蘭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