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日常的診間,壹位康復者已經和我壹起度過4個新年了,第1個新年在急性病房,第2個新年在日間病房,第3個新年在社區復健中心,第4年我們在晚上的門診見面。
他的年紀和劇中的應思聰壹樣,也罹患思覺失調癥,他很認真吃藥,穩定了3年,都不敢減輕劑量,他說:「我害怕再發病,害怕那個會因為強烈的懼怕感而想攻擊人的自己再出現。」
我沒有堅持減藥,畢竟,研究發現,對於二代抗精神病藥物,穩定後逐漸減輕劑量或維持原來劑量的效果相當;而且他要努力調適的事情夠多了,工作時常需要找路、認路,與人應對,還要做照顧服務員的工作,實在沒必要為了減少藥物,加重他情緒緊張,以及重新用「新腦袋」適應工作的風險。
這天,他很不安地述說惡夢:他在晚上睡覺中醒過來,感覺自己很憤怒,於是去喝水消消氣;有個小孩蹲在房間轉角擋了路,他就重重地踹過去,沒顧及小孩有什麽反應。然後,他被自己的怒氣嚇醒,趕緊走出房門找家人,沒看到小孩的蹤影,家人也沒聽到任何聲響,「但那個夢好像真的壹樣,」他顯得很擔心。
壹直以來,他害怕生氣、生病的自己,「本質上我不是暴力的人,當年發病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莫名力量控制了我,去做威脅別人的事。」他擔心莫名的力量又控制自己,於是接受精神醫學的說法──「莫名的力量」就是思覺失調癥造成的混亂,所以壹直認真吃藥控制疾病。但是做了這個夢,表示「疾病沒有撲殺完全」,因此喚起了他的憂慮,擔心自己再度被疾病掌控。
聽著他的焦慮不安,我的腦袋浮現創傷後壓力癥候群的圖像:他常說擔心自己發病、夜間的惡夢、不太想待在社交場合、怕別人問他還沒想好答案的問題(例如:病好了沒?或者是要不要揭露自己生病了?),以及表達與感受情緒上的遲鈍。
劇中的宋喬安也有相同癥狀,差別在於宋喬安沒有病識感,長時間用喝酒來麻痹因為失去和自責而產生的強烈痛苦。
(示意圖,非文中個案。pixabay) 科學數據難以降低恐懼高達35~65%的思覺失調癥患者,會有創傷癥候群癥狀,而遭受疾病沖擊的家庭成員,各自用不同方式面對精神疾病帶來的挑戰。
劇中即將結婚的應思悅問到遺傳的可能性,的確是實務上常見的問題,卻很難用科學數據降低恐懼(應思悅會有思覺失調癥的機會是8%。若應思悅沒有,夫婿也沒有,孩子有的機率是1%);即便有50~68%思覺失調癥患者會大幅改善或康復,這個數據也很難改變應爸爸對疾病的刻板印象。
既然用科學數據做衛教,不能安慰深層的情緒,那只能繼續陪伴,跟他壹起盤點發病這些年來,他因為學習去面對疾病而得到的資源,除了藥物,他還多了知識、辨識另壹個自己的經驗,以及家人的諒解和支持,多了朋友、專業人員陪伴…等,要和病魔奮戰,就多了壹點勝算。
「病人」的標簽仍然存在盤點完之後,他走出診間,仍然困惑、不確定。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病人」這個標簽只要存在,就帶著隱喻。例如,劇中關於陳昌藥物治療的對話:「若是治療好到有現實感,而感到這世界的痛苦,真的是好嗎?」(事實上,在癥狀中的痛苦,可能比在現實中的痛苦還難受!)在這句話中,沒有現實感等同精神異常、等同嚴重。
在精神醫療過程中令人難受的必要之惡,是在治療過程中復制、甚至深化、加寬了「他者」與「我輩」的界線。
在診間康復者常自語:「我這樣做算是正常嗎?」也讓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因為走進了精神醫療體系,必然又貼上「我是病人」的標簽;有時這個標簽從「我是病人=我對疾病無能為力」,演變成「我是病人=我無能」。
走向復元的過程劇中的應思聰出現不想治療的想法,也是精神醫療的日常, 因為有時回到醫院就像「溫習」創傷經驗,自我否定與創傷帶來的沈重壓力令人喘不過氣,以致於想要逃離精神醫療體系。
多項研究顯示,從被精神疾病打趴,到重新整軍再戰,到能駕馭疾病,前幾年會特別辛苦。用「復元」,而不用「復原」這個字,也暗示這是重生與蛻變的過程。
將精神分裂癥改名為思覺失調癥的重要推手之壹,是公開揭露自己患有思覺失調癥的美國精神科醫師Dan Fisher,他說,目前創傷知情治療(trauma-informed therapy)是以復元為導向的治療不可或缺的壹部分,也就是說, 在生病之後,因精神疾病與治療而帶來的創傷,需要被正視和被處理。
第6集中的應思聰已經開始學習如何應付疾病癥狀,會向幻聽說「那是假的」,雖然有藥物副作用,但這樣的進展顯示他的病情好得很快,也有機會走上康復之路。但願「創傷」的議題,會在後面康復之路提早被重視。
(本文作者為高雄市立凱旋醫院社區精神科主任、臺灣社會與社區精神醫學會常務理事、臺灣社會心理復健協會理事徐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