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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貓

《朝花夕拾》簡介:

本書為魯迅壹九二六年所作回憶散文的結集,***十篇。前五篇寫於北京,後五篇寫於廈門。最初

以《舊事重提》為總題目陸續發表於《莽原》半月刊上。壹九二七年七月,魯迅在廣州重新加以編訂,

並添寫《小引》和《後記》,改名《朝花夕拾》,於壹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為作者所

編的《未名新集》之壹。壹九二九年二月再版。壹九三二年九月第三版改由上海北新書局重排出版。

書的封面為陶元慶所繪。

這十篇散文,是“回憶的記事”〔《三閑集·〈自選集〉自序》〕,比較完整地記錄了魯迅從幼

年到青年時期的生活道路和經歷,生動了描繪了清末民初的生活畫面,是研究魯迅早期思想和生活以

至當時社會的重要藝術文獻。這些篇章,文筆深沈雋永,是中國現代散文中的經典作品。

關於翻譯本書,魯迅在壹九三四年四月十壹日致增田涉信中說:“《朝花夕拾》如有出版處所,

譯出來也好,但其中有關中國風俗和瑣事太多,不多加註釋恐不易看懂,註釋壹多,讀起來又乏味了?魯迅在壹九三四年十二月二日致增田涉的信中,提到增田涉和佐藤春夫合譯《魯迅選集》時說:“只

有《藤野先生》壹文,請譯出補進去,《範愛農》寫法較差,還是割愛為好。”

本書中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範愛農》等篇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狗·貓·鼠

·魯迅·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壹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

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壹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於弄弄筆墨的,寫

了下來,印了出去,對於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壹不謹,甚而至

於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於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

為什麽呢?因為這些大腳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之後,做壹封信

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麽?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

水狗’!”①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於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

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壹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

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於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並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

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麽力氣的,可惜

我沒有這學問。後來,在覃哈特博士(Dr. O. 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裏,總算發現了

那原因了。據說,是這麽壹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壹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

是缺了象。大家議定,派夥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我怎麽找到那象呢?我沒

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狗去了,遇見壹匹貓,

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裏!”但是大家都嗤笑

它了。從此以後,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

不令人心愛。獨有這壹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並不是希圖冒充,

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壹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

兩樣的。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並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

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壹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幹凈的,但它

們並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

“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壹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

壹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壹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壹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

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於只能嗥叫的動

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壹位壹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麽,對於人類的這

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裏,看見猴子翻筋鬥,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壹笑,

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於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然而,既經為人,

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壹談,——辯壹辯了。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壹、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

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壹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

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

麽?可是有這麽壹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於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

它所取的是怎麽壹種態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象是當

時湧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壹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麽繁

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

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 Bruegeld. A)的壹張銅版畫

Allegorie der 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壹致的。自從那執拗的奧國

學者弗羅特(S. 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

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用的了,這些事

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於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並無惡意,

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麽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

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壹束,多則壹捆;舊的是什麽“問名”“納采”,磕

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壹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

,《序論》裏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

有誌於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於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

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

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

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禦的。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壹個紅帖子,

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

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壹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

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

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 Allan Poe的小說裏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

日本的貓善於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

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只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

沒有什麽好感。那是壹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壹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

在卓旁,給我猜謎,講古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壹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

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妳知道麽?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麽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

什麽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象自己的捉老鼠壹

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

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壹跳,便上了樹,老

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壹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壹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

要進屋子裏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

不至於煩得翻來復去了。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

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嚙破了箱櫃,

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麽大罪,也和我不相幹,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

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只有拇指那麽大,也不很畏懼人,我

們那裏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帖著兩張花紙,壹是“八戒招贅”,

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壹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

事,沒有壹個不是尖腮細腿,象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壹

定只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現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告看,

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

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

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遊行,不象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壹睜眼卻已經

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

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老鼠的大敵其實並不是貓。春後,妳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銅錢”

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光臨了。這聲音是表現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於這樣叫。

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竄進壹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

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

而且萬難幸免,當“數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有壹回,我就聽得壹間空屋裏有著這種“數錢”的聲音,推門進去,壹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

躺著壹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壹起壹落的。取來給躺在壹個紙盒子裏,大半天,竟醒過來了,

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

而且緣腿而上,壹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

地遊行,看見硯臺便舔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壹種墨猴,只

有拇指壹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裏,壹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

寫完字,套上筆,就舔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裏去了。我就極願意有這樣的壹個墨猴,可是

得不到;問那裏有,那裏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

雖然它舔吃墨汁,並不壹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壹兩月;有壹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

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遊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壹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

它走出來,平時,是壹定出現的。我再等著,再等它壹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長媽媽,壹個壹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壹句話。這即

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為敵。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的報仇,就從家裏飼養著的壹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於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

襲擊;後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裏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

頗長久,此後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於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壹個英雄;況且中國畢

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壹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罷。

但許多天之後,也許是已經經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壹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並非被貓

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壹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壹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於沒有

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貓”的話柄,

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

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壹旦大悟,知道

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

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

是凡遇貓們搗亂,至於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

房,這樣,就長保著禦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

或撲滅敵人,因為這麽壹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於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

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

而且推敲。

壹九二六年二月二十壹日

註釋:

①這是陳源《致誌摩》壹文中的話。本文以及《朝花夕拾》中的其它篇章都多處引用陳源文章中的語

句譏諷陳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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