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力”這個詞用得很準,兩個人談笑,其實是勉力的、努力的、竭力的制造歡快的氣氛,其實很悲傷。
2,“想給她壹點慰藉。然而我的笑貌壹上臉,我的話壹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裏,給我壹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這些話真是神來之筆,這些話只有魯迅才能寫得出來。對於人生這樣的剖析,就是自己努力談笑,壹般人只能寫到這個程度:我陪著笑臉和他說話。但是他後面講,笑貌壹上臉,話壹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裏,給我壹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這樣的話孔夫子也寫不出來,古今中外,只有魯迅壹個人。這樣的話可以說它是不標準的,妳只有跟魯迅境界差不多,才能夠理解他、才能夠模仿他,而到了那個時候妳又不需要模仿了,因為妳已經有自己的話可說了。就像武功高手到了壹定境界,不用去模仿別人的武功了,有自己的武功,互相欣賞就是了。所以我們在學習階段,只需要模仿朱自清、模仿冰心、模仿葉聖陶就夠了,寫壹些景泰藍的制作,是可以的。
3,“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突然有壹個溫和出來了,這好像不是什麽吉兆啊。這冷著冷著突然有壹個溫和,要壞事。
4,“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壹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並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人有時候就怕太清醒,人有時候就怕太深刻,在困難來臨時糊塗壹點、簡單壹點的人有時反而能做出正確的、及時地反應,做出決斷。這個知識分子往往不能成事,為什麽呢,知道得太多,反復的自我解剖,看清楚自己的壹切虛偽和怯懦,反而就不能正確了。妳現在來分析涓生這個心情,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態度,很復雜,是吧,說不清楚,連我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們把這個情節簡單的講給壹個普通的、文化不高的勞動者,講給農村人,講給建築工地的工人,讓他們評價壹下,他可能會評價得很簡單,就說“這小子。,沒良心吧!”或者說:“這有什麽了不起的?走了就是了麽。”他們會很決斷的下判斷,而我們不會,因為我們知道得事情太多。
5,“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
他們倆又復習過去的電影了。我們有時候能夠體會到兩個人的情景,如果換成我們我們寫不出來。有些事情妳能夠意會到,但是能夠寫出來,這就是文學家做的事情。什麽叫文學家呀,文學家就是能夠寫出別人寫不出來的東西,魯迅怎麽能寫出這樣的話呢:“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們讀到這樣的句子的時候,妳會心頭壹動——對,就是這樣的!寫得太好了,通過這樣的語言,我們百分之百了解了當時的情況,但是妳在捫心自問說:我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無論妳語文水平多高,妳的人生感悟多少,這個時候妳就覺得魯迅了不起。魯迅了不起不是那些人吹噓的空洞的話、偉大的話,是落實在字裏行間的,他就偉大在這些地方。他對人性把握的是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細膩。壹萬個學者加起來也不如他,壹萬個研究魯迅的人家起來也不如他。不如他,沒辦法,最後惱羞成怒,只好罵他。
6,“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於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於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我們看魯迅他上綱上線,把這問題提得很高啊,“連這人又未嘗有!”
覺得自己虛偽,當妳跟別人說好好的時候,看見自己的虛偽。其實就是敢不敢說出真實的問題。所以我們在無數個地方都發現,魯迅把人的價值等同於真。在魯迅那裏,“真”就等於人,“不真”就不是人;魯迅不管妳是左派右派,不管妳的主張是前進是落後,不管妳是愛還是不愛,不管妳膽大膽小、勇敢怯懦,這些都不管,魯迅看重的人的第壹價值、核心價值是“真”。所以魯迅說“真的人”、“真的戰士”是他常用的話。真實,在魯迅這裏特別重要,壹輩子他反對的就是做戲,不論妳是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妳不要做戲。我們用王朔的話說就是“妳丫到底是不是又派?”妳是右派妳幹嗎讓人家給妳平反?這是問到人性最核心的問題,假如妳是右派妳就不應該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人家說妳是右派那是對的。妳是好漢妳應該承認:我是右派。那妳不是右派妳幹嗎要人家給妳平反,又以當過右派為榮?把自己打扮成反***武士,魯迅反對的事這種做戲的虛無黨。而中國知識分子為什麽糟糕?就因為裏面有無數的做戲的虛無黨,永遠隨著時代搖來擺去,當右派倒黴的時候他說自己不是右派;當右派光榮的時候,紛紛說自己都是由派,都說自己被打成右派怎麽怎麽冤枉。所以中國知識分子要永遠這樣的話,中國就沒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