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飾金羈, 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 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 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 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 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 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 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 胡虜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 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 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 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 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 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 視死忽如歸。
註釋:
⑴本篇是《雜曲歌·齊瑟行》歌辭,又作《遊俠篇》,因其所寫的是邊塞遊俠的忠勇。作者平素也有“捐疆赴難,視死如歸”的抱負和從軍出塞的經驗,寫遊俠也可能是自況。 ⑵幽並:兩州名,就是今河北省、山西省和陜西省的壹部份地方,是古來出勇俠人物較多的區域。 ⑶揚聲:即“揚名”。垂:即“陲”,邊遠的地區。 ⑷楛:木名,莖可以做箭桿。 ⑸控弦:拉弓。左的:左方的射擊目標。 ⑹月支:射帖(箭靶之類)的名稱,又名素支。 ⑺猱:動物名,猿類,體矮小,尾作金色,攀緣樹木極其輕捷,上下如飛。 ⑻散:碎裂、摧毀。馬蹄:也是射帖名。 ⑼剽:輕快。螭(chī):傳說中的動物名,如龍而黃。 ⑽檄:用於征召的文書,寫在壹尺二寸長的木簡上。上插羽毛表示緊急就叫做“羽檄”。 ⑾鮮卑:東胡種族,東漢末成為北方強族。 ⑿懷:猶“惜”。
譯文:
駕馭著白馬向西北馳去,馬上佩帶著金色的馬具。 有人問他是誰家的孩子,邊塞的好兒男遊俠騎士。 年紀輕輕就離別了家鄉,到邊塞顯身手建立功勛。 楛木箭和強弓從不離身,下苦功練就了壹身武藝。 拉開弓如滿月左右射擊,壹箭箭中靶心不差毫厘。 飛騎射中了“長臂猿”,轉身又去射“馬蹄”。 靈巧敏捷賽猿猴, 勇猛剽悍如豹螭。 聽說邊境軍情急, 侵略者壹次次進犯內地。 告急信從北方頻頻傳來,遊俠兒催戰馬躍上高堤。 隨大軍平匈奴直搗敵巢,再回師掃鮮卑驅逐敵騎。 上戰場面對著刀山劍樹,從不將安和危放在心裏。 連父母也不能孝順服侍,更不能顧念那兒女妻子。 名和姓既列上戰士名冊,早已經忘掉了個人私利。 為國家解危難奮勇獻身,看死亡就好像回歸故裏。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之弟。曹操的第三子。 曹氏父子三人是三國時期的著名文學家,合稱三曹。生於亂世,自幼即隨父四方征戰,"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自東漢末年分裂割據以來,為國家的統壹和社會的安定而獻身壹直是時代的最強音。時代的這種召喚,加上為國家統壹而南征北戰的曹操那"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情壯誌的熏陶,培養了曹植"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理想,鑄成了他心中的既有愛國之德又有愛國之才的英雄形象。金代作家元好問說過,真實的詩篇應該是詩人的"心畫心聲"。《白馬篇》就是曹植的"心畫心聲",寄托了詩人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渴望和憧憬。他是建安時期最負盛名的作家,《詩品》稱為“建安之傑”。 曹植不僅武術超群,而且文才蓋世。天資聰穎的曹植“年十歲余,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前期他以此才華深得曹操的賞識與寵愛,幾乎被立為太子,誌滿意得;後期曹丕父子做了皇帝,由於前期有爭為太子壹段經歷,對他深懷猜忌,橫加壓抑與迫害,他雖然仍不失王侯的地位,卻“抑郁不得誌”,終於在憤懣與苦悶中死去。這種生活遭遇,對他的創作有著深刻的影響。
曹植還是中國佛教梵唄音樂的創始人。據記載,曹植“嘗遊魚山,忽聞空中梵天之響,清雅哀惋”、“乃慕其音,寫為梵唄。由此曹植也就成為中華佛樂的創始人。
曹植前期雖然過著貴公子生活,但頗有功名事業心。他壹生所熱烈追求的是“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當曹操奠定了天下三分的局面時,他的政治雄心便是西滅“違命之蜀”,東滅“不臣之吳”,“混同宇內,以致太和”(《求自試表》)。他的詩歌的主要內容之壹,便是表現這種雄心壯誌。《薤露篇》說:“願得展功勤,輸力於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前期以《白馬篇》為代表,它塑造了壹個武藝高強、渴望衛國立功甚至不惜壯烈犧牲的愛國壯士的形象,充滿豪壯的樂觀的精神:“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後期以《雜詩》為代表,更多地表現了壯誌不得施展的憤激不平之情。如《雜詩》其五: 仆夫早嚴駕,吾行將遠遊。遠遊欲何之?吳國為我仇。將騁萬裏途,東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願欲壹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誌,甘心赴國憂。 曹植後期備受迫害和壓抑。《世說新語》載壹個故事說,曹丕曾命他七步中為詩,不成則將行大法。他作詩道:“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個傳說很能表現他當時的處境。他的後期詩歌也主要是表現這種處境和心情。 此外,他的《籲嗟篇》以轉蓬為喻形象地描寫了他“十壹年中而三徒都”的生活處境和痛苦心情。《野田黃雀行》則表現了他對迫害的憤怒和反抗: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詩人以羅家喻迫害者,以雀喻受害者,塑造了壹個解救受難者的俠義少年的形象,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和反抗情緒。曹丕即位就積極翦除曹植的羽翼,殺死了他的好友丁儀、丁異等,可見這樣的詩是有現實背景的。 《詩品》說曹植的詩“骨氣奇高,詞采華茂”,很能概括曹植詩歌的藝術風格。曹植壹生熱中功名,追求理想,遭遇挫折後,壯誌不衰,轉多憤激之情,所以詩歌內容充滿追求與反抗,富有氣勢和力量,這就形成了“骨氣奇高”的壹面。 在建安詩人中,曹植要算是最講究藝術表現的。如:“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壹連三聯對偶,後兩聯尤為工整。“被”字,“冒”字見出作者選詞用字的匠心。他有些詩句已暗合律詩的平仄,富於音樂性。
曹植的辭賦也都是抒情小賦。《洛神賦》是他賦中的名作。這篇賦接受了《神女賦》的影響。它熔鑄神話題材,通過夢幻境界,描寫壹個人神戀愛的悲劇。賦中先用大量篇幅描寫洛神宓妃的容貌、姿態和裝束,然後寫到詩人的愛慕之情和洛神的感動:“於是洛靈感焉,徒倚旁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通過這些動作的描繪把洛神多情的性格也刻劃得十分突出。最後寫到由於“人神之道殊”,洛神含恨贈當而去,和詩人失意追戀的心情,有濃厚的悲劇氣氛。這篇賦想象豐富,描寫細膩,詞采流麗,抒情意味和神話色采很濃,藝術的魅力很大。 建安文學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壹個時期的文學能形成壹種傳統而被接受下來是不多的。 建安骨,指東漢建安年間(193-220)的詩文創作,曹操父子和王粲等“建安七子”所寫詩文內容充實,語言質樸,風格剛健俊爽,後人稱之為“建安風骨”。 李白在《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中寫“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白馬篇》,屬樂府雜曲歌辭中的《齊瑟行》,題作《遊俠篇》。在這首詩中,曹植以濃墨重彩描繪了壹位武藝高超、渴望衛國立功甚至不 惜犧牲生命的遊俠少年形象,借以抒發自己的報國激情。詩歌的風格雄放,氣 氛熱烈,語言精美,稱得上是情調兼勝。
開篇兩句是第壹層。"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白色的戰馬,飾著金黃的籠頭,直向西北飛馳而去。首句不寫人而人卻在其中。這裏用的是借代和烘托的手法,以馬指代人,以馬的雄駿烘托人的英武。白馬,在古人眼裏,除具有能戰善戰,堪負重任的品格外,還象征著堅定、忠誠、奉獻、犧牲。"生乎亂,長乎軍"的曹植,"誌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以白馬來指代他理想中的少年英雄,是再貼切不過的了。"連翩西北馳",顯示了軍情的緊急,創造出濃郁的戰爭氣氛。
"借問誰家子"以下12句,是第二層。如上所述,詩壹開頭即寫軍情緊急,可是接下來卻以"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的問答宕開,緩筆插入對這位白馬英雄的描述,造成詩篇節奏上的壹張壹弛。幽並,指幽州和並州,是燕、趙故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詩中寫這位白馬英雄是"幽並遊俠兒",以見其根基不淺。古人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詩句。這位"少小去鄉邑"的白馬英雄卻能久經征戰而揚名邊塞。何以如此?接著詩人便以飽蘸熱忱的筆觸描述英雄的精絕武藝:
宿昔秉良弓,木苦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宿昔秉良弓",是說他早早晚晚弓箭不離手;"木苦矢何參差",是形容他射出去的箭絡繹不絕,紛紛疾馳。這兩句是寫他長期堅持不懈地苦練騎射技術的情景,說明他精深的武藝並非壹朝壹夕之功。下邊接著即寫他過硬的騎射技術:左右開弓,仰射俯射,或動或靜,箭無虛發。敏捷勝過猿猴,勇猛好像虎豹和蛟龍。詩人以高度凝練的筆墨、鋪陳描寫的手法,生動形象而又集中概括地交待了這位英雄的不凡的來歷和出眾的本領。這就不僅回答了這位白馬英雄是何等人物,他何以能"揚聲沙漠垂",而且為下邊寫他英雄事跡作了堅實的鋪墊。
"邊城多緊急"以下6句,是第三層。從結構上講,這裏是緊承開頭"連翩西北馳"的,這既是"西北馳"的原因,也是"西北馳"的繼續。從內容上講,這是把人物放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中來塑造。"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邊塞城邑多次報警告急,敵軍騎兵頻繁犯邊。插著羽毛的緊急文告從北方傳來,白馬英雄立即催馬登上防禦工事。只用了4句20字,便寫出了英雄急國家所急的俠肝義膽。在邊塞緊急的關頭,國家壹聲令下,他毫不猶豫,立即奔赴前線。"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兩句,是正面描寫人物的英勇。"蹈"、"淩"二字有力地表現了他壓倒敵人而不被敵人所壓倒的英雄氣概。從結構上講,這兩句是承前啟後的過渡句,既是前段描寫的自然歸結,又是誘發下文議論的引言。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這是最後壹層。意思是說,投身於刀鋒劍刃的戰場,豈能不置生死於度外?哪裏還顧得上父母妻兒之情?既然編入壯士的名冊,參加到軍隊的行列,心中就不能有什麽私念,就要隨時準備為國捐軀,視死如歸 這既是詩篇中主人翁的獨白,又是詩人對英雄崇高精神世界的揭示和禮贊。
就壹般敘事詩來說,把詩中主人翁的本末事跡表達清楚也就夠了,用不著再加議論。就本詩而言,這段議論是必不可少的。誦讀全詩,我們不難感受到,在層層的鋪陳描述中,詩人心中的激情步步上升,到最後已是洶湧澎湃,"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不得不壹吐為快。這是詩人心聲的自然流露。也正因如此,我們讀來不只沒有空泛之感,反覺句句真切,震撼心靈。
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說過:"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這說明他是很看重民歌的。《白馬篇》就不離"街談巷說"、"擊轅之歌"的質樸,而又文彩斐然,從而形成了剛健質樸的藝術風格。清人方東樹評論曹植的這篇詩說:"此詩奇警",又說此篇"實出屈子《九歌·國殤》"。所論極是。此詩不僅節奏張弛有致,篇章波瀾起伏,令人奇警,語言也具有奇警的特色。例如,"木苦矢何參差"的"參差",原本是個普普通通的詞,本意是長短不齊。可是用在這裏就平中見奇,普字生輝了,用來形容射出去的箭紛紛疾馳,絡繹不絕,是再形象不過了,怕是難以找到比它更貼切的了。所謂"實出屈子《九歌·國殤》",是指篇末所頌揚的英雄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精神,與屈原《國殤》篇末所歌頌的衛國英雄的"魂魄毅兮為鬼雄"的愛國精神是壹脈相承的,都是對愛國英雄的慷慨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