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曲》的第壹句便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很容易讓人想到淚盡而逝的林黛玉。於是,有的讀者便不加思索地認定寶玉這是為黛玉而唱,說明他即使身處社交酒局,依然時刻惦記黛玉。
這便中了作者曹雪芹先生的障眼法,被盲目的自我感受所蒙蔽。
當我們深入文本,看看《紅豆曲》出現的時間和場合,就不難發現,寶玉的《紅豆曲》,與黛玉毫無關系,而是寶玉為賦新詞強說愁,也是寶玉病態審美的體現。
寶玉吟唱《紅豆曲》時,寶黛正處於柔情蜜意中,黛玉並無相思之苦。《紅豆曲》句句悲苦,又是“相思血淚”,又是“新愁與舊愁”,實在太像林黛玉的寫照。如果它出現在寶玉成婚後,那無可疑問地可以認定是為黛玉量身而作。因為,只有到了那時候,林黛玉才可能因愛而不得飽受相思之苦。
可是,《紅豆曲》出現在第二十八回,此時的寶玉和黛玉,正處在柔情蜜意中。
我們不妨來梳理壹下寶黛的感情線。
從所周知,寶黛的感情變化是從***讀西廂開始的。在此之前,他們是純潔的兄妹情。
***讀西廂發生在第二十三回,也就是大家搬進大觀園之後。因為***讀西廂,寶玉和黛玉互相用西廂中的句子調侃,像極了小情侶之間互相調情,二人的感情由此更進了壹步。
然後就是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春困中的黛玉自顧念了壹句西廂中的句子,“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恰好被百無聊賴順腳走到瀟湘館的寶玉聽見,“不覺心內癢將起來”,於是對著紫鵑也說了壹句西廂中的句子,“若***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這句話太過直白露骨,於是黛玉生氣了。黛玉生氣,寶玉便好言好語地哄,這正是二人相處的日常,也算是壹種小兒女間的情趣。
寶玉還沒來得及把黛玉哄好,就被薛蟠以賈政的名義叫走了。
這壹去,寶玉完全將黛玉拋諸腦後,盡情享受社交中的快樂,直到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既沒想到要去看壹眼黛玉,也沒有打發人去看黛玉是否還在生氣。
從寶玉的表現來看,他並不在意有沒有把黛玉哄好,也不會去想黛玉是否還在生氣。
所以,寶玉喝醉回來後,不但沒有惦記黛玉,反而與前來探訪的寶釵談笑風生。
倒是黛玉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但不再生寶玉的氣,而且“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壹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
從二人的表現不難看出,在這段感情裏,寶玉處於主導地位,並不怎麽在意黛玉,反而是黛玉心心念念都在寶玉身上。
所以,如果黛玉有相思之苦,寶玉也意識不到,更不會往心裏去。
為了突出這壹點,作者曹雪芹先生用妙筆描述了黛玉因自作多情而葬花。
為什麽說是自作多情?原因有二:壹是黛玉的悲愴因誤會而起,只會晴雯以寶玉的名義把黛玉關在門外,加上黛玉聽到了屋內寶玉和寶釵的“笑語之聲”,便以為寶玉已經移情別戀了;二是黛玉去葬花,悲泣地吟唱《葬花詞》恰好被寶玉聽見,寶玉卻完全不知道黛玉此舉與自己有關。也就是說,寶玉並不知道黛玉葬花是被情所困。
接下來,寶玉壹番表白,黛玉“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二人便冰釋前嫌了。
有過情感體驗的人都知道,冰釋前嫌之後,內心是相當甜蜜的,但因為是二人之間的秘密,不可表露出來,只能藏在心裏,於是就有了第二十八回的寶玉忘乎所以說藥方、黛玉假意不理他。
這是難得的甜蜜時刻,二人都深陷柔情蜜意之中。
正在這時,寶玉被馮紫英請去赴宴,就在這個宴席上,寶玉吟唱了《紅豆曲》。
這樣梳理下來,我們便能得出結論:此時的黛玉,並無相思之苦,更不會因相思而拋血淚,當然也沒有“新愁與舊愁”。同樣,此時的寶玉,沒有愁苦的情緒,更不會想到黛玉的愁苦。
寶玉吟唱《紅豆曲》,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也是他病態審美的體現。沒有愁苦卻唱愁苦,這是為什麽?辛棄疾早就告訴了我們: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沒錯,此時的寶玉,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此時的寶玉,只有十三歲,是個從未嘗過人間疾苦的半大孩子。但是,像很多喜歡學大人的孩子壹樣,寶玉也希望自己在社交中被當成大人看待。
這壹點,作者在第二十六回刻意進行了描述。
這壹回,寶玉終於想起了賈蕓,於是把賈蕓叫進來,並在比自己大了五六歲的賈蕓面前進行了壹番表演。
表演分兩步,壹是假裝自己在看書:
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
寶玉並非勤學之人,更不會爭分奪秒地看書。他此時“拿著本書看”,就是表演給賈蕓看的。就連脂硯齋都說:“這是等蕓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
為什麽要假裝看書?因為寶玉認了賈蕓當兒子,這是拿著長輩的款,想表現自己堪為表率。
接下來就是表演的第二步: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
這些話,正是上流社會大人們的社交中常說的話題,寶玉說這些話,是怕賈蕓拿他當孩子看。
這就是寶玉努力把自己裝成大人的表現。
沒錯,裝,貫穿著賈寶玉的始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寶玉的裝,就是表裏不壹。
寶玉在宴席上吟唱《紅豆曲》,是他又壹次的裝,這次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因為這個宴席沒有主題,寶玉便提議了個主題:“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
男人的酒局以“女兒”為主題,這也是從古至今都不變的風格。於是,在這個主題的指引下,我們便看到了在座各位對女兒的審美。
為了便於對比,我們把寶玉的《紅豆曲》放在最後分析,先來看馮紫英和蔣玉菡的女兒曲。
妳是個可人,妳是個多情,妳是個刁鉆古怪鬼靈精,妳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妳全不信,只叫妳去背地裏細打聽,才知道我疼妳不疼!——馮紫英
從這首女兒詞可看出,馮紫英有著青春少年的正常審美。他喜愛的女兒,是個“可人”“多情”的“刁鉆古怪鬼靈精”,與史湘雲的性格非常像。這樣的女孩兒,才是身心健康的青春少女,有著頑皮淘氣的壹面。
可喜妳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蔣玉菡
從蔣玉菡的女兒曲中,可看出他對婚姻的渴望,這也與他的境遇分不開。
對婚姻的渴望,其實就是對家的渴望。像蔣玉菡這樣的伶人,看似風光,實則缺少親人的關愛。所以,他希望有壹個百媚千嬌而又年貌相當的人“同入鴛幃悄”,***同營造壹個溫馨的家。
相比較之下,再看寶玉的《紅豆曲》,就不正常到病態了。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前面分析過了,此時的寶玉,並無愁苦,而且他的人生也還沒有嘗到過愁苦。他的相思之愁,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同時,我們也能從中看出他病態的審美。
寶玉提出以女兒的“悲、愁、喜、樂”為主題,最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側重。馮紫英側重於“女兒樂”,描述的是壹個玩樂中的可愛女兒;蔣玉菡側重於“女兒喜”,描述的是壹個終成眷屬的幸福女兒;賈寶玉則側重於“女兒悲”,描述的是壹個愛而不得的相思女兒。
這正是寶玉的病態審美,他喜歡黛玉,喜歡的正是黛玉的病弱之美。
我們把這首《紅豆曲》和寶玉初見黛玉時的情景對比來看就能壹目了然。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壹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壹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壹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眼裏黛玉的美,可用三個字來形容:愁、病、弱。這本是壹種病態的美,而恰恰是這種病態的美,是寶玉最為欣賞的美。
也就是說,寶玉的審美,本身就是病態的。
所以,寶玉此時所吟唱的《紅豆曲》,不過是他病態審美的體現,並非為黛玉而唱。
我們有必要理清這個因果關系:因為寶玉喜歡病弱的病態審美,所以黛玉變得越來越病弱,從而迎合了寶玉的審美。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因果關系,寶玉的《紅豆曲》才成了預言。後來的黛玉,真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在“新愁與舊愁”中流盡了血淚。寶玉的《紅豆曲》在前,黛玉流盡血淚在後,寶玉喜歡血淚是因,黛玉流盡血淚是果。
這才是黛玉真正的悲劇:為了迎合寶玉的病態審美,黛玉在病弱中淚盡而逝。而寶玉卻把黛玉的這種愁苦,當成社交中的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