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呀,親娘哎,
妳是當我屋檐上芝麻擱高我,
妳是當我蒸籠頂上饅頭烘高我,
妳是三百尺鷂線放高我,
妳是電梯上乘人擡高我……”
“妳是牽磨織布想著我,
田裏生活全靠我,(生活:活計)
揩臺撣凳輪著我,
吃粥喝湯要罵我。
我六月裏熱到心浪廂,
十二月裏冷到骨髓裏。”
哭晚輩:
“人家話,壞了衣裳布來補,
壞了篩子篾來補,
壞了藤椅藤皮補,
壞了鑊子熟鐵補,
我講過錯話怪過妳,
如今只好大哭三場眼淚補!”
哭孫子:
“生了妳,猶似天上落仔星下來,
生了妳,猶似泥裏挖出金塊來,
生了妳,猶似自己心裏心花開,
生了妳,猶似半夜拾著元寶來,
我屋檐再低頭敢擡,
我戶檻高出三尺來。
誰知妳心肝活肉
上去,
我是哭得溝裏無水漲起來,
田裏無水踏起來,
井裏無水升起來,
月亮裏點燈空好看,
雪上加霜又碰著連夜雨。”
哭母親:
“姆媽呀,親娘哎,
哭起我俚親娘眼淚多。
姆媽姆媽妳好命苦,
我兩歲辰光親爺故,
姆媽妳就此年紀輕輕做寡婦。
為人在世百樣苦,
頂苦還要算寡婦。
姆媽妳生仔我俚兄妹兩個人,
爺死阿哥只有凳能大。
小妹我剛剛兩寄過,(寄過:周歲)
又黃又瘦就像落腳秧苗長勿大。
妳是扒心拉命日夜做,(扒心拉命:拼性拼命)
望我俚兄妹兩人早點大。
別人家壹根杠棒兩人扛,
有商有量日腳過;
苦頭吃得雖然多,
夫妻扒扒拉拉齊心做。(扒扒拉拉:勤勤儉儉)
姆媽妳壹根扁擔獨自挑,
壓得頭發花白背脊駝。
壹頭有老毛毛病病要照顧,
壹頭有小要吃要穿要長大,
半爿磨子難牽磨,
獨個子人日腳哪能過?
要吃羹飯嘸奈何,
只好到糧戶人家傭人做。
起早摸黑難得有空凳子坐,
糧戶還嫌妳手腳勿靈耽擱多。
妳是上身衣破皮肉露,
下身褲子補釘補。
冬天敲冰為少爺汏屎布,
十只節頭凍得只只紅蘿蔔壹樣粗。(節頭:手指)
看看人家太陽底下孵得暖乎乎,
想想自己眼淚多。
夏天為少爺扇芭蕉,
布衫褲子濕得來好像河水裏廂來顛過。(顛過:浸過)
人家樹下乘乘風涼話笑說笑茄三胡,(話笑說笑茄三胡: 又說又笑尋開心)
自家頭昏眼花痧筋粗來節頭粗。
傭人做仔十年多,
終年難得見妳笑臉露。
兄妹兩個都長大,
總算成家立門戶。
誰知阿哥結婚兩年抽去壯丁做,
阿嫂羊吃‘看窩’嘸奈何,(看窩:壹種葉片鋒利
的野草)
丟下阿侄另外尋投路,
姆媽妳只好親娘親婆壹個人做。(親婆:祖母)
阿侄好不容易長到十歲大,
誰知天公公突然降大禍。
急病纏身無藥醫,
小小年紀會得去見閻羅。
人家說,世上女人最最苦,
最苦要數小個辰光死脫親生母,
中年辰光命裏喪丈夫,
晚年小人走仔
姆媽妳為啥開心日腳輪勿著,
獨獨苦楚全部跟牢儂。
姆媽啊,妳是黃連湯淘麥飯口
黃連蒸印糕塊塊苦,
黃連泡竹頭節節苦,
黃連做哨子聲聲苦,
黃連湯淋浴從頭苦,
黃連湯揩面滿臉苦,
黃連湯凈浴周身苦,
黃連湯汏腳兜底苦。
妳是生在藥材鋪裏,長在藥材鋪裏,住在藥材
鋪裏,死在藥材鋪裏,
壹生壹世苦、苦、苦!”
“姆媽呀,親娘哎,
哭起親娘我傷透心,
壹聲壹聲喊不停,
苦命媳婦哭妳聽聽清。
妳十八歲守寡養阿根,
吃辛吃苦讓伊長成人。
尋仔我苦命媳婦妳當仔盼來好時辰,
哪曉得結婚半年就守空門。
正梁斷脫大前頭屋倒,
橋樁斷脫橋面要落河中心。
兩代寡婦活日腳,
老天啊,哪能我俚王家只見陰來勿見晴。
屋檐比人家矮三分,
門檻比人家低三寸,
背褡再好總歸不算衣,(背褡:背心、馬夾)
寡婦再好總歸不是人。
話我命硬克夫罪孽深,
壹生壹世不翻身。
平常有事出墻門,
人家罵我嘸定心;
平常關起墻門做針線,
人家罵我獨做人。
掮了釘拉田地坌,
人家講我不用勁;
拿了扁擔挑花地,(花地:莊稼)
人家講我力氣大來好像強盜著了身。
人前低頭少講辰,(講辰:講話)
人家話我活死人;
人前開心露笑臉,
人家話我勿正經。
講啥鉆天鷂子骨頭輕,
講啥燈草燒灰分量輕,
講啥滾珠車子活絡心,(滾珠:軸承)
講啥吃仔顏料要變心。
人家講,做天難做四月天,
蠶要溫和麥要冷冰冰;
我講做人勿要做守寡人,
橫難豎難裏裏外外不是人。
世上苦人千萬萬,
最苦要算守寡人。
幾次要想跳井投河上吊吃藥水把死尋,(吃藥水:服毒)
苦命媳婦想想丟不下姆媽妳老大人。
妳待我像肚皮裏生出的自家人,
妳待我像自家丫頭壹樣親。
姆媽親娘妳今朝雙眼壹閉離我命歸陰,
獨留我苦命媳婦壹個人。
我還有啥意思做啥人,(有啥意思:有啥意義)
今後苦頭要吃得海樣深。
雙劍還好擋壹擋,
單槍世上哪活命?
姆媽啊,親娘哎,
苦命媳婦求求妳,
上奈何橋頭等壹等,
我苦命媳婦跟妳前腳後腳壹道行!”
“姆媽呀,親娘哎,
哭起親娘我眼淚淌勿停,
姆媽姆媽丫頭叫妳妳啊聽見?(丫頭:女兒)
丫頭哭妳妳要聽聽清。
苦命丫頭十八歲離仔娘家門,
姆媽我從此少見娘家人。
正月新春鬧盈盈,
別人家丫頭提仔糕點回轉門,
我思量姆媽早存心,
就怕回來有人做面落孔勿太平。(做面落孔:扮起臉)
五月端陽炎夏臨,
別人家丫頭包了粽子回轉門,
我思量姆媽早存心,
就怕回來有人吃了仍舊勿領情。
八月秋高中秋近,
別人家丫頭買了月餅回轉門,
我思量姆媽早存心,
就怕回來有人趕雞趕狗罵山門。(罵山門:罵人)
嚴冬臘月北風生不停,(生不停:吹個不住)
別人家丫頭做仔棉衣棉褲回轉門,
我思量姆媽早存心,
就怕回家有人面孔冷如冰。
人家是女兒勿斷娘家路,
我是娘家路上勿敢行。
只怕惡狗要上身,
只怕惡鬼要纏身,
只怕惡運要臨身,
只怕惡夢要著身。
思量思量怕來想想怕,
直到今日回轉娘家門。
勿見姆媽來相迎,
只見姆媽躺板門。
白布帳幔當堂掛,
兩盞油燈點在姆媽腳後跟,
小小靈臺當中擺,
香爐蠟釬放端正。(蠟釬:壹種插蠟燭的器具)
生個女兒嘸用場啊,
弄得姆媽妳斷氣少個送終人!
今朝送仔妳姆媽老大人,
明朝娘家路上再也見勿著妳丫頭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