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維多利亞·奧坎波①
①維多利亞·奧坎波(1891—1979),阿根廷散文作家、文學評論家,曾編輯《南方》雜誌,著有《證言》、《弗吉尼亞·吳爾夫論》等。
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爭史》第二百四十二頁有段記載,說是十三個英國師(有壹千四百門大炮支援)對塞爾壹蒙托邦防線的進攻原定於1916年7月24日發動,後來推遲到29日上午。利德爾·哈特上尉解釋說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當然並無出奇之處。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余準博士的證言,經過記錄、復述、由本人簽名核實,卻對這壹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說明。證言記錄缺了前兩頁。
……我掛上電話聽筒。我隨即辨出那個用德語接電話的聲音。是理查德·馬登的聲音。馬登在維克托·魯納伯格的住處,這意味著我們的全部辛勞付諸東流,我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但是這壹點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這就是說,魯納伯格已經被捕,或者被殺①。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馬登毫不留情。說得更確切壹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為壹個聽命於英國的愛爾蘭人,他有辦事不熱心甚至叛賣的嫌疑,如今有機會挖出日耳曼帝國的兩名間諜,拘捕或者打死他們,他怎麽會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感激不盡呢?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可笑地鎖上門,仰面躺在小鐵床上。窗外還是慣常的房頂和下午六點鐘被雲遮掩的太陽。這壹天既無預感又無朕兆,成了我大劫難逃的死日,簡直難以置信。雖然我父親已經去世,雖然我小時候在海豐壹個對稱的花園裏待過,難道我現在也得死去?隨後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頭上了。多少年來平平靜靜,現在卻出了事;天空、陸地和海洋人數千千萬萬,真出事的時候出在我頭上……馬登那張叫人難以容忍的馬勝在我眼前浮現,驅散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經騙過了理查德·馬登,只等上絞刑架,承認自己害怕也無所謂了),心想那個把事情搞得壹團糟、自鳴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準備轟擊昂克萊的英國炮隊所在地的名字。壹只鳥掠過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像中把它化為壹架飛機,再把這架飛機化成許多架,在法國的天空精確地投下炸彈,摧毀了炮隊。我的嘴巴在被壹顆槍彈打爛之前能喊出那個地名,讓德國那邊聽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軀所能發的聲音太微弱了。怎麽才能讓它傳到頭頭的耳朵?那個病懨懨的討厭的人,只知道魯納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閉塞的辦公室裏望眼欲穿等我們的消息,沒完沒了地翻閱報紙……我得逃跑,我大聲說。我毫無必要地悄悄起來,仿佛馬登已經在窺探我。我不由自主地檢查壹下口袋裏的物品,也許僅僅是為了證實自己毫無辦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東西。那只美國掛表,鎳制表鏈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幣,拴著魯納伯格住所鑰匙的鏈子,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但是能構成證據,壹個筆記本,壹封我看後決定立即銷毀但是沒有銷毀的信,假護照,壹枚五先令的硬幣,兩個先令和幾個便士,壹枝紅藍鉛筆,壹塊手帕和裝有壹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我可笑地拿起槍,在手裏掂掂,替自己壯膽。我模糊地想,槍聲可以傳得很遠。不出十分鐘,我的計劃已考慮成熟。電話號碼簿給了我壹個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報傳出去:他住在芬頓郊區,不到半小時的火車路程。
①荒誕透頂的假設。普魯士間諜漢斯·拉本納斯,化名維克托·魯納伯格,用自動手槍襲擊持證前來逮捕他的理查德·馬登上尉。後者出於自衛,擊傷魯納伯格,導致了他的死亡。——原編者註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現在不妨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實現了壹個誰都不會說是冒險的計劃。我知道實施過程很可怕。不,我不是為德國幹的。我才不關心壹個使我墮落成為間諜的野蠻的國家呢。此外,我認識壹個英國人——壹個謙遜的人——對我來說並不低於歌德。我同他談話的時間不到壹小時,但是在那壹小時中間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覺得頭頭瞧不起我這個種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匯集的無數先輩。我要向他證明壹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隨時都可能敲我的門,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對著鏡子裏的我說了再見,下了樓,打量壹下靜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車站離此不遠,但我認為還是坐馬車妥當。理由是減少被人認出的危險;事實是在闃無壹人的街上,我覺得特別顯眼,特別不安全。我記得我吩咐馬車夫不到車站入口處就停下來。我磨磨蹭蹭下了車,我要去的地點是阿什格羅夫村,但買了壹張再過壹站下的車票。這趟車馬上就開:八點五十分。我得趕緊,下壹趟九點半開車。月臺上幾乎沒有人。我在幾個車廂看看:有幾個農民,壹個服喪的婦女,壹個專心致誌在看塔西倫的《編年史》①的青年,壹個顯得很高興的士兵。列車終於開動。我認識的壹個男人匆匆跑來,壹直追到月臺盡頭,可是晚了壹步。是理查德·馬登上尉。我垂頭喪氣、忐忑不安,躲開可怕的窗口,縮在座位角落裏。我從垂頭喪氣變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決鬥已經開始,即使全憑僥幸搶先了四十分鐘,躲過了對手的攻擊,我也贏得了第壹個回合。我想這壹小小的勝利預先展示了徹底成功。我想勝利不能算小,如果沒有火車時刻表給我的寶貴的搶先壹著,我早就給關進監獄或者給打死了。我不無詭辯地想,我怯懦的順利證明我能完成冒險事業。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我預料人們越來越屈從於窮兇極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壹色的武夫和強盜了;我要奉勸他們的是:做窮兇極惡的事情的人應當假想那件事情已經完成,應當把將來當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我就是那樣做的,我把自己當成已經死去的人,冷眼觀看那壹天,也許是最後壹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臨。列車在兩旁的(木岑)樹中徐徐行駛。在荒涼得像是曠野的地方停下。沒有人報站名。是阿什格羅夫嗎?我問月臺上幾個小孩。阿什格羅夫,他們回答說。我便下了車。
①塔西佗(55?—120?),古羅馬歷史作家。傳世作品除《編年史》外,有《演說家的對話》、《日耳曼地方誌》、《歷史》等。《編年史》記述的是公元14年(奧古斯都之死)至68年(尼祿之死)間的事情。
月臺上有壹盞燈光照明,但是小孩們的臉在陰影中。有壹個小孩問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另壹個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說道:他家離這兒很遠,不過您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會找不到的。我給了他們壹枚錢幣(我身上最後的壹枚),下了幾級石階,走上那條僻靜的路。路緩緩下坡。是壹條泥土路,兩旁都是樹,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圓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壹陣於我想理查德·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了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劃。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囗的曾孫,彭囗是雲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壹心想寫壹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壹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壹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現。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像它在壹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廣闊無比,不僅是壹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像出壹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壹個錯綜復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沈浸在這種虛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已被追捕的處境。在壹段不明確的時間裏,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松的下坡路,這壹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下傾,在模糊的草地裏岔開兩支。壹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壹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壹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壹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我這麽想著,來到壹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桿裏,可以望見壹條林陰道和壹座涼亭似的建築。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壹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並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然而,壹盞燈籠從深處房屋出來,逐漸走近:壹盞月白色的鼓形燈籠,有時被樹幹擋住。提燈籠的是個高個子。由於光線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開鐵門,慢條斯理地用中文對我說:
“看來彭熙情意眷眷,不讓我寂寞。您準也是想參觀花園吧?”
我聽出他說的是我們壹個領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著說:
“花園?”
“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心潮起伏,難以理解地肯定說:
“那是我曾祖彭囗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請進,請進。”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壹樣。我們來到壹間藏著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旁邊有壹只青銅鳳凰。我記得有壹只紅瓷花瓶,還有壹只早幾百年的藍瓷,那是我們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著打量著我。我剛才說過,他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點像神甫,又有點像水手;後來他告訴我,“在想當漢學家之前”,他在天津當過傳教士。
我們落了座;我坐在壹張低矮的長沙發上,他背朝著窗口和壹個落地圓座鐘。我估計壹小時之內追捕我的理查德·馬登到不了這裏。我的不可挽回的決定可以等待。
“彭囗的壹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艾伯特說。“他當上家鄉省份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典詮估、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壹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嬌妻美妾、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十三年。他死後,繼承人只找到壹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裏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行人——壹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彭囗的後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壹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匯編。我看過壹次:主人公在第三回裏死了,第四回裏又活了過來。至於彭囗的另壹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壹個高高的漆櫃說。
“壹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壹座微雕迷宮……”
“壹座象征的迷宮,”他糾正我說。“壹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過壹百多年之後,細節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彭囗有壹次說:我引退後要寫壹部小說。另壹次說:我引退後要蓋壹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壹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壹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壹事實使人們聯想起壹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彭囗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壹是關於彭囗打算蓋壹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壹封信的片斷。”
艾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泛黑的金色櫃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身時手裏拿著壹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退成粉紅色。彭囗壹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壹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幹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艾伯特。他接著說:
“在發現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麽情況下壹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壹種情況,那就是循環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壹頁要和第壹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還想起壹千零壹夜正中間的那壹夜,山魯佐德①王後(由於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壹字不差地敘說壹千零壹夜的故事,這壹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壹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壹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彭囗自相矛盾的章回怎麽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註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幹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幾乎當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幹後世(並非所有後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瀏覽壹遍,證實了這壹理論。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壹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壹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囗的錯綜復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壹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壹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囗的作品裏,各種結局都有;每壹種結局是另壹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裏,但是某壹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壹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的發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①山魯佐德,阿拉伯民間故事集《壹千零壹夜》中講故事的女子。相傳薩桑國國王因痛恨王後與人有私,將其殺死,此後每日娶壹少女,翌晨即殺掉。宰相之女山魯佐德為拯救無辜的女子,自願嫁給國王,每夜講故事,引起國王興趣,免遭殺戮。她的故事講了壹千零壹夜。
在明快的燈光下,他的臉龐無疑是壹張老人的臉,但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緩慢而精確地朗讀同壹章的兩種寫法。其壹,壹支軍隊翻越荒山投入戰鬥;困苦萬狀的山地行軍使他們不惜生命,因而輕而易舉地打了勝仗;其二,同壹支軍隊穿過壹座正在歡宴的宮殿,興高采烈的戰鬥像是宴會的繼續,他們也奪得了勝利。我帶著崇敬的心情聽著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驚異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為我把故事恢復原狀的是壹個遙遠帝國的人,時間在壹場孤註壹擲的冒險過程之中,地點是壹個西方島國。我還記得最後的語句,像神秘的戒律壹樣在每種寫法中加以重復:英雄們就這樣戰鬥,可敬的心胸無畏無懼,手中的銅劍淩厲無比,只求殺死對手或者沙場捐軀。
從那壹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壹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不是那些分道揚鏢的、並行不悖的、最終匯合的軍隊的躁動,而是壹種更難掌握、更隱秘的、已由那些軍隊預先展示的激動。斯蒂芬·艾伯特接著說:
“我不信您顯赫的祖先會徒勞無益地玩弄不同的寫法。我認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陰用於無休無止的修辭實驗。在您的國家,小說是次要的文學體裁;那時候被認為不登大雅。彭囗是個天才的小說家,但也是壹個文學家,他絕不會認為自己只是個寫小說的。和他同時代的人公認他對玄學和神秘主義的偏愛,他的壹生也充分證實了這壹點。哲學探討占據他小說的許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測的時間問題是他最關心、最專註的問題。可是《花園》手稿中唯獨沒有出現這個問題。甚至連‘時間’這個詞都沒有用過。您對這種故意回避怎麽解釋呢?”
我提出幾種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們爭論不休;斯蒂芬·艾伯特最後說:
“設壹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唯壹不準用的字是什麽?”我想壹會兒後說:
“‘棋’字。”
“壹點不錯,”艾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壹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這壹隱秘的原因不允許手稿中出現‘時間’這個詞。自始至終刪掉壹個詞,采用笨拙的隱喻、明顯的迂回,也許是挑明謎語的最好辦法。彭囗在他孜孜不倦創作的小說裏,每有轉折就用迂回的手法。我核對了幾百頁手稿,勘正了抄寫員的疏漏錯誤,猜出雜亂的用意,恢復、或者我認為恢復了原來的順序,翻譯了整個作品;但從未發現有什麽地方用過‘時間’這個詞。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囗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頓、叔本華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時間沒有同壹性和絕對性。他認為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壹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幹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妳而沒有我;在另壹些時間,有我而沒有妳;再有壹些時間,妳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壹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現我已死去;再在另壹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
“在所有的時刻,”我微微壹震說,“我始終感謝並且欽佩妳重新創造了彭囗的花園。”
“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壹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我又感到剛才說過的躁動。我覺得房屋四周潮濕的花園充斥著無數看不見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隱蔽在時間的其他維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擡起眼睛時,那層夢魘似的薄霧消散了。黃黑二色的花園裏只有壹個人,但是那個人像塑像似的強大,在小徑上走來,他就是理查德·馬登上尉。
“將來已經是眼前的事實,”我說。“不過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嗎?”
艾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開了那個高高櫃子的抽屜;有幾秒鐘工夫,他背朝著我。我已經握好手槍。我特別小心地扣下扳機:艾伯特當即倒了下去,哼都沒有哼壹聲。我肯定他是立刻喪命的,是猝死。
其余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壹場夢。馬登闖了進來,逮捕了我。我被判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勝利:我把那個應該攻擊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們進行轟炸;我是在報上看到的。報上還有壹條消息說著名漢學家斯蒂芬·艾伯特被壹個名叫余準的陌生人暗殺身死,暗殺動機不明,給英國出了壹個謎。柏林的頭頭破了這個謎。他知道在戰火紛飛的時候我難以通報那個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稱,除了殺掉壹個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別的辦法。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完)
(備註:根據“努努書坊”文字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