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妤
接到電話,有壹剎那我想不起來高安是誰。
翻開同學錄,原來是他。
怎麽把他也忘了呢?
我看著鏡子,開始回憶高安高中時的樣子,可是,這個從十四歲起就駐紮在我心底的人,現在卻連個模糊的剪影也想不起來了。
他是瘦高個麽?也許不太高,眼睛很小又或者很大,總之頗有神采,當時,好象有很多女生傾慕他,我也是其中之壹。
高安談不上是我的初戀,否則我也不會那麽快就把他給忘了。
高安問我,妳現在如何?
我說,還是老樣子。
他又問,同學會妳來不來?
我說,看時間吧,最近在找工作,很忙。
他笑了,說妳是高材生,還擔心找不到工作。
我覺得他在嘲笑我,以前,偶爾,他也這樣。
妳知道我不相信奇跡的,我回答。
奇跡?他有些吃驚,聽不懂的樣子。
掛斷電話,我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話感到尷尬,可是,我的確記得念高中的時候曾經和班裏的某個同學談起過有關奇跡的話題,如果那個人不是他,那又會是誰呢?
我的眼睛又回到鏡子裏,想著下午還有壹場面試等著我,雖然,對於握著簡歷四處奔波的日子已深感厭倦,但是,有什麽辦法呢?如果不是這面鏡子每天提醒著,我就是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說不定我人生會變得更加盲目。
是啊,我就是我,倘若我不是我,過去可能就值得回味壹些,現在可能就值得努力壹點,將來可能也會有些許燦爛。
很可惜,直到現在,我還是我,因此,任何奇跡都不可能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
面試的公司在黃浦江對岸很遙遠的開發區裏面,聽說,每日有班車接送的待遇,不過現在我只能象螞蟻壹樣潛入城市的地下,從壹輛地鐵爬向另壹輛。
路上我漸漸地回憶起壹些往事,零零碎碎,斷斷續續,連貫起來又好象都集中在畢業前的最後壹年裏,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因為唯壹能夠肯定的是,我那段完全不值得壹提的單戀,事實上從青春期就已經開始了。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高安的呢?現在想想,甚至有點瞎起哄的味道,因為喜歡他的女同學太多了,而我之所以會和他成為朋友的主要原因來自我的好朋友毛毛。
毛毛到底叫毛晶瑩還是毛靜穎我已經無法確定,不過,她的相貌我到是記得相當清楚,用當下很時髦的詞匯來形容的話,“清純美少女”已綽綽有余,又或者還不夠貼切,對於美麗的詞匯,我自幼就非常陌生,如今依舊如此,這和我與生俱來的缺陷有關。
我是壹個兔唇女孩,嘴瓣的裂縫壹直延伸到鼻洞下面,母親告訴我,出生的時候由於血肉模糊,醫生險些以為是外星人,那時侯整容技術差,寥寥幾針粗糙的縫合線把我整個上半唇都吊了起來,露出半顆虎牙,那副猙獰的模樣讓我在幼稚園裏度日如年。後來,母親又帶我去做了壹次手術,好歹把牙給藏住了,但是,醜陋的本色卻絲毫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淡化。
從來沒有人用美麗的詞匯形容過我,因此,我也不曉得該怎麽準確地形容別人。
我相信,毛毛應該從幼稚園起,就是那種讓男孩子半夜夢到都會傻笑出聲的可愛女孩,當時的我根本想不到她會願意和我這樣的人呆在壹起,很多同學在背地裏議論,她是為了接近高安才和我交朋友的。從初三直升那時侯起,我和高安就壹直輪流坐年級第壹的位置,高安是從初二下半學期突然竄上來的,至於我,從來就不曾為自己高人壹等的智商驕傲過,那明擺著是老天的恩惠,為了彌補他創造我時不小心犯下的錯誤,對於我個人來說並無實在意義。我壹直以為書念得好的多半和我壹樣,不是個性古怪就是醜不忍睹,可是,高安卻帥到連實習教師見到他也要臉紅的地步。
我並不是為這才喜歡他的,最主要原因還是來自他的頭腦。
高安是唯壹壹個在智慧上與我同等的男生,他顛覆了我的清高,讓我在自卑面前不知所措,對我來說,他不是壹個人,而是壹個神。
因為連年的省市級數學競賽,我和高安經常在壹起集訓,接觸的機會比較多,高安不知道我壹直喜歡他,而他更不可能喜歡我,所以反到相處得挺融洽,由於他的關系,我承受的諷刺和嘲笑比以往多出壹倍,直到毛毛的出現。
毛毛和我成為好朋友之後,大家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集中到她的身上,尤其是她和高安出雙入對的時候。坦白說,我到是從來沒嫉妒過毛毛,真正讓我嫉妒的是高安,他得天獨厚的表裏合壹無時無刻不和我的內外不協形成強烈的反差,那種對比連我自己都感到觸目驚心,何況是別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應該感謝毛毛的,雖然她的出現扼殺了我對高安長久以來的癡心妄想,但同時也及時幫助我,從那種無形的壓迫感中解救了出來。
他們是金童玉女,理應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我本來就是壹片殘破的綠葉,就連毛毛和高安也時常會友善地嘲笑我壹下,可見,當智慧得不到美貌保護的時候,就會變得無足輕重,壹文不值,直到現在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無論我多麽努力地在面試官前面表現出自己最出色的壹面,然只要對方的眼光在我臉上驚愕地停留三十秒,我便清楚地知道他手中的簡歷和上面刻意放大的高學位,和壹張廢紙已經沒有區別了。
我和高安是在他和毛毛正式建立曖昧關系以後,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的。
這對我有點難,因為我心裏始終還是對高安存有少女本能的幻想,不過,我盡可能把這種幻想丟到壹邊去,尤其是高中最後那壹年裏,毛毛和高安幾乎被全校師生默認的親密關系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對高安的迷戀終將成為我青春歲月中永恒的秘密,再也沒機會向任何人表白了。
於是,我便把美妙的幻想寄托在毛毛和高安的身上,說起來真可笑,我甚至幼稚地想到若幹年以後,我會同高安和挺著大肚子的毛毛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我想,現在的青少年應該不會有我那樣愚蠢的幻想吧,如今,當街牽手的少男少女比比皆是,而我們那時候所謂最最親密的男女關系,也僅限於早自習的時候壹同走進教室,或放學時在車棚裏互相等待,結伴壹起回家,就連在圖書館看書,也必須面對面以示坦蕩。
其實在我看來,這種行為只會起到掩耳盜鈴的反作用,不過,毛毛和高安就不同了,雖然蠢蠢欲動的情愫讓毛毛的成績略有下滑,但仍能保持在前五名的位置上,所以,老師們也不便輕易幹涉他們,怕多管閑事反而攪亂了兩個優秀學生堅定的意誌。而同學中,那些被初戀沖昏頭腦正躊躇在前途邊緣的家夥,或是成績優異卻連壹張“喜歡妳”的小紙條也沒有收到過的孤獨人,則是打心眼裏羨慕、憧憬著他們安全而又微妙的“戀愛”關系。
毛毛和高安就象是我們心裏的壹個夢,每個人都希望他們能堅持到高中畢業,然後光明正大地走到壹起,好讓所有目睹他們壹路走來的人也能分享到壹點小小的幸福。
在高中畢業前夕,那段壓力重重的非常時期裏,他們的愛情是我們混沌的眼睛裏所能看到的,唯壹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東西。
只可惜,會考還沒開始,這個支撐著我們每個人純真而又美麗的信仰就破滅了。
轉往二號線的途中,我被壹個陌生的男人狠狠地踩了壹腳,他粗魯地回頭看了我壹眼,然後厭惡地逃跑了。
我的腳指頭疼到麻木,心裏沒什麽感覺,這樣的遭遇對我而言就象吃飯那樣習以為常,唯壹要做的就是把瞬間的不快拋之腦後,告訴自己,那只是和我的生活沒有關聯的陌生人,不必太在意。
不過,我還是漠然地看了男子壹眼,他的背影很快就讓我想起了另壹個人。
興許是他吧,那個和我討論過奇跡的同學。
列車重新啟動的剎那,我清楚地想起了他,那個高中時代除了高安,唯壹和我有過交集的男同學,雖然交往的時間不長,算起來大概只有幾個月,但是,他的出現的確為我們增添了壹些有趣的回憶。
因為時間太短,後來壹直沒有人再提起過他,不過我相信,倘若有人突然提起他的名字,沒有人會不知道。
他是教英語的鄧老師的獨生子,叫鄧樸閔。
鄧樸閔是最後壹學期突然轉進來的,我記不得他的學號,抑或根本沒有。
那個家夥很有名,不是因為他特殊的身份,而是因為他的成績突破了我們學校最差的差生所創造的歷史記錄,這就是為什麽他來了之後,鄧老師的臉上就再沒了笑容。
據說,鄧老師不顧顏面特地將兒子安插在身邊,是為了能親力親為嚴加管教,興許還能在最後時刻創造出奇跡來,可惜無濟於事,會考壹結束他就消失了,我估計,他連高考也沒有參加,這樣至少避免了落榜的尷尬,雖然那早就已經是默認的事實。
本來,說什麽我也不會和這麽差勁的男生扯上關系,可是會考前夕,鄧老師拜托我壹周兩次為鄧樸閔補習數學,當時我並不願意,可又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他的身上。
回想起來,那可真是十足的浪費,那家夥每次坐在我面前,不是發呆就是亂畫,壹開始我還喋喋不休地和他講解習題,後來,發現根本是對牛彈琴,於是,我對他說,妳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我不會告訴妳爸爸的,接下來的幾個月,補習就變成了自修——我做我的考卷,他看他的金庸。
有壹天,他突然問我,妳挺喜歡高安的是吧?
我被嚇到,心想他的眼睛是不是具有詭異的穿透力?
他知道擊穿了我的心事,便得意地笑起來,從此以後,我更加討厭他。
其實,那時候,班裏有不少女同學在背地裏偷偷地議論鄧樸閔,認為他的腦袋並不象老師想得那麽笨,甚至還有人拿他和高安作比較,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那是對高安的侮辱。
和高安比起來,鄧樸旻的確有那麽點不同。
高安屬於眉清目秀很幹凈的那種男孩子,而鄧樸閔的特色卻是壹頭棕褐色、亂七八糟的卷發,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嚴格來說,他的五官長得比高安更大氣更英俊,有著壹種超越我們那個年齡的成熟味兒。
高安個性溫和隨意,對誰都笑嘻嘻的,非常討人喜歡,可是鄧樸閔卻沈默寡言不茍言笑,我原本以為他孤僻的性格是自卑造成的,後來才發現他對於自己當時的狀態,不僅相當滿意還有著壹定程度的驕傲。
他好象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才,而我們統統都是蠢蛋。
補課無聊的間隙,他會突然和我探討壹些稀奇古怪的話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有的甚至深奧到了哲學的範疇,我搞不懂他的腦子是怎麽長的,壹個對基礎知識壹竅不通的人,卻對許多當時我們根本不會去接觸的事物有著獨特的見解,那種不懷好意的賣弄讓我在這個差生面前壹次又壹次地無地自容。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這讓我對壹周兩次的補課感到疲乏,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象個白癡壹樣地任由他耍弄?我從心底裏厭惡他,因為在高安面前,我至少還有壹種在智慧上平等的感覺,可是,在他面前我卻變成了壹個無知的小醜,喪失了所有的自信。
我的人生已經註定要籠罩在醜陋的陰影裏,他憑什麽還要奪走我僅存的優越感呢?
我真希望所有的人都討厭他,孤立他,將他視為恬不知恥的怪物。
可惜,事與願違,他才進我們班短短壹個月,就讓女生不知不覺分成了兩派,壹派仍然和我壹樣,忠誠地捍衛著對高安的愛慕,而另壹派卻無可救藥地迷戀起鄧樸閔來。奇怪的是,所有男生裏頭,高安偏偏還是唯壹壹個對鄧樸旻另眼相看,頗有賞識的人,他們並不關心女生之間的明爭暗鬥,反而成為了好朋友,這便意味著我和毛毛會因為高安的關系,常常和他有近距離的接觸,而他又深知我的秘密,這簡直讓我難以忍受。
就在我想盡辦法要擺脫他的時候,很突然地,高安也和鄧樸閔疏遠了。
我早就料到會這樣,他們根本就是不搭調的兩個人,然當我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時,又禁不住為他們脆弱的友情扼腕嘆息。
後來,有很多人追問過我毛毛和高安分手的理由到底是什麽,好象我應該知道內情似的,我確實知道,可我說不出來,因為那關系到女生之間的派系鬥爭,我不想臨畢業了還掀起壹場軒然大波,於是,只有沈默、再沈默。
毛毛告訴我她難以自拔地喜歡上鄧樸閔是在高中最後壹次春遊的午餐上,當時我正坐在郊外的壹棵大樹下啃面包,不壹會兒,毛毛便悄悄地坐到了我身邊,我把手裏的面包掰成兩半分給她,她咬著咬著,眼淚就滴到了牛仔褲上。
我問她,妳怎麽了?她憂郁地告訴我,她不想再和高安保持那樣的關系了,我驚訝極了,問為什麽,她說,我只告訴妳壹個人,我心裏有了別的男孩。不知道怎麽搞的,我壹下子就猜到那個人就是鄧樸閔,毛毛果然默認了,並且很肯定地告訴我,並不是因為他常和高安在壹起,大家相處久了突然就有了感情,而是自從他進我們班的第壹天起,她就喜歡上他了,這完全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春遊之後,毛毛就和高安分手了,直到高中畢業,她也沒向鄧樸閔表白。
我不太清楚他們到底是哪天分的手,只記得高安在壹次化學模擬考試中交了白卷,那天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談了很久,之後,壹切都好象沒有發生過似地平靜了下來,只有我們這些始終對他們滿懷希望的傻瓜,還在替這段早逝的愛情黯然神傷。
高安和鄧樸閔也是在那段時期疏遠開來的,所以我確定,高安已經知道毛毛為什麽執意要和他分開了。
事實上,那段日子,因為身邊也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我的心情也不好。
班裏有人開始偷我的東西。
每隔三五天我就會丟失壹些文具,橡皮、三角尺以及活動鉛筆,我知道那純粹是欺負人的惡作劇。
我沒工夫去計較這些無恥的瑣事,但是,心情卻不自覺地難受起來。
毛毛和高安分手了,我那公主和王子的幻影也破滅了,除了埋頭苦讀,我找不到別的寄托,在這種壓抑的狀況下,還要時刻提防小偷的襲擊,真是倒黴透了。於是,我以時間不夠為由向鄧老師提出不再給鄧樸閔補習的要求,鄧老師也知道會考馬上就要開始了,便答應我補完最後兩節就結束,而我卻因為毛毛和高安的關系,以及自己情緒的不穩定,壹拖再拖,始終沒有履行最後的承諾。
直到高安和鄧樸閔絕交。
我走進大堂,面對電梯,強迫自己把腦袋抽空,回到求職這件正事上來,結果發現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路上,我似乎已經完全陷入這段回憶裏了,而且思維好象也跟著活躍興奮起來,早上接到高安電話的時候,我還是很平靜的。
幸好等待面試的隊伍排得很長,我有足夠的時間繼續我的回顧。
高安和鄧樸閔是怎麽絕交的呢?
我仔細冥想,突然微笑起來。
是鄧樸閔,他打了高安壹拳,原因至今還是壹個謎。
那個黃昏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不堪回首,不過,也正因為有了這個黃昏,我才從高安的感情旋渦中徹底遁逃出來。
準備會考的那段日子,大家都很忙,除了溫課還急吼吼地互相交換起留言手冊和畢業禮物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高考就意味著分道揚鑣,誰還會有心情搞這些,不如趁早留個紀念。除了高安和毛毛,我沒什麽朋友,而且我知道高安心裏對毛毛還是有感覺的,於是便自制了兩個鑰匙扣,委托毛毛替我轉交給高安,其實,是想制造壹個機會讓他們在畢業前再推心置腹地談壹談,解除原有的誤會。
那天放學後,我刻意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去車棚,原以為那裏就剩下我壹輛車,沒想到高安和毛毛的談話尚未結束,兩個人呆呆地倚在各自的自行車前面,離他們不遠的角落裏還孤零零地停著壹輛,不曉得是誰的。
無奈,我只好躲起來耐心等待,就在這時,我聽見高安對毛毛說:既然妳喜歡他,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毛毛回答,因為他不喜歡我。
妳怎麽知道?高安很驚訝。
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也許是其他班的女孩子,否則他不會直到現在還是不睬我。
高安默不作聲,可是,我卻隱約感覺到他的心很痛。
那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果然主動把握了時機,可是,毛毛卻始終沒有回答,後來我才明白,她雖然不說話,頭卻象撥浪鼓似地壹直搖。
僵持片刻,毛毛終於把我的禮物拿出來,但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神經搭錯,把我的秘密說出來了。
她對高安說,喏,這是蕓藍要我交給妳的畢業禮物,其實她才是真正最喜歡妳的人,我們在壹起那麽久,為什麽妳始終沒有意識到呢?
高安接過我的鑰匙扣,楞楞地看了壹會兒,突然扔到了地上。
我喜歡的是妳,又不是她,妳把她的東西給我算什麽意思,醜死了,我不要。
我看不見毛毛的臉,只感覺她很生氣。
就在這時,我背後突然竄出壹個高大的人影,象被惹毛了的猛虎似地撲到高安面前,咚壹拳打在了他英挺的鼻梁上。
我頓時明白過來,那輛剩余的自行車原來是鄧樸閔的。
男生打架,我們女生只有觀看的份,寥寥幾個回合,高安的鼻血就流了下來,而鄧樸旻的嘴角也腫起壹塊暗紫色的瘀青。
那場架顯然不是為了我,雖然鄧樸閔是在高安刺傷我的那壹瞬間跳出來的,可是,我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到那種地步,那種情形,誰看了都明白是兩個男生為了壹個女生而進行的戰鬥,勝負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誰掌握了主動權。
高安的仇恨理直氣壯,鄧樸旻對毛毛終究還是有那麽點意思。
為了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鬥,我勇敢地上前去抓住了鄧樸閔的胳膊,對他說,今天要補課,再晚就來不及了,硬是把他擄回了教室。
直到屁股坐下來,我才壹把鼻涕壹把眼淚,委屈地大哭起來。
鄧樸閔也不管我,繼續津津有味地翻開他的武打書,過了很久才惡聲惡氣地罵道:妳能不能閉嘴啊?吵死了。
我擦幹眼淚,把厚厚的習題手冊摔在課桌上,用紅筆唰唰唰勾了壹片,扔到他面前。
這些全部要做完,現在馬上就開始做,不做完不許回家!
他不可思議地瞪了我半晌,問道:妳是不是有病啊?
我想回瞪他,可是,忽然間不知所措了。
他的眼神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異常溫柔,故意要安慰我似的怔怔地瞅著。
從來沒有壹個人那麽長久地註視過我的臉,導致我的雙頰立刻變成了剛出爐的燒餅,又紅又燙。
再看,就把妳的眼珠子挖出來!
我恨死了,覺得他正在放肆地對我實施精神虐待。
妳相信奇跡麽?他又開始胡言亂語。
不相信,我沒好氣地回答。
就象沒人會相信妳這樣的家夥能考上大學,我這樣的家夥會贏得愛情。
哦,原來是這樣,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然後又追問道,那妳覺得怎麽才能讓妳相信這世界上有奇跡呢?
這個問題我到從來沒考慮過,但是經他無意中提醒,我猛然想起了另外壹件事情,於是,我告訴他,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我曾經期待過有人能送我壹件我從小壹直渴望但又沒有勇氣說出口的禮物,可是,那年的生日過得相當平淡,就連我的父母也搞不懂我到底想要什麽,如果有誰能猜到我當時想要的那件東西,我就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奇跡。
鄧樸閔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有點泄氣,只好拿出紙來乖乖地做題目。
我們不再講話,就這樣壹直坐到天黑。
那天晚上,他很反常,第壹次在我面前把習題全部做完,而且居然還有兩道答案做對了!在校門口分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問我是不是還欠他壹節課,我說是,他便主動提出周五老時間再補上。
妳壹定要來啊,這樣我們就誰也不欠誰了?他裝模作樣地提醒我。
笑話,他以為我會相信那壹拳是為我打的?
我白了他壹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心想,答應人家的事還是應該有始有終,跟他耗了那麽久,也不差這壹回。
結果,星期五那天我發燒了,根本沒去上課,當然也就沒能履行和他的約定。
當晚,很意外地,接到了鄧樸閔的電話。
他依舊陰陽怪氣地問,妳還活著吧?
我又不是紅顏薄命,詛咒對我不起作用。
我毫不客氣地回敬他。
他在電話裏竊竊地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我第壹次和壹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同班同學有了那種很親密很舒服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在我生病的時候打電話給我,他是唯壹的壹個。
接著,會考開始了,我、毛毛與鄧樸閔和高安,雖然分屬於兩個不同的考場,事實上卻離得很近,最後壹次看到他們倆,是在考場邊上的壹個小吃店裏,那時侯天氣已經很熱了,他們卻點了兩碗辣肉面,壹邊談笑風生壹邊大汗淋漓,好象又恢復到先前的和睦。毛毛生怕她壹出現又要惹出爭端,堅持不進去和他們打招呼,於是,我們就繞過那個小店直接去吃麥當勞了。
閃過店門時,我記得自己好象還回頭看了壹眼,鄧樸閔似乎也註意到我,想開口說什麽,可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他滿嘴辣油的樣子很滑稽,好象壹只偷吃後忘了擦嘴的土撥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想起我的記憶裏還曾經有過他這麽壹個人,而且,面容如此清晰、生動,好象壹切就發生在昨天。
或許,是因為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緣故吧
面試順利結束,但我還是對自己不抱太大的希望,俗話說,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反正我註定是那種必須忍辱負重,艱難地掙紮在社會邊緣的人,所謂的奇跡,只屬於上帝的寵兒,我永遠不必為此做無謂的等待。
可是,三天後的壹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很偶然地在大街上遇到了高安,我們在沿街的壹家咖啡館裏坐了二十分鐘,然而,就是那短短的二十分鐘,竟然改變了我整個人生。
高安問我,妳為什麽沒來呢?
那天我有面試,走不開。
我說的是事實。
我有東西要給妳,結果妳沒出現,我本來想打電話問妳地址,好幫妳送過去,幸好碰上了,省得我再跑壹趟。
什麽東西?
我很奇怪,想不出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還記得那個卷毛鄧樸閔麽?他問我。
記得,他現在怎麽樣?在幹什麽?
妳不知道?
知道什麽?我更奇怪了。
鄧樸閔差點成為妳的大學校友呢!
妳是說,當年他考上了交大?我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高安大笑,說,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鄧老師的表情跟妳壹模壹樣。
不過,很快,他又安靜下來。
後來呢?我興奮地追問他,妳說差壹點,為什麽差壹點?老師把成績搞錯了?
高安突然凝視我,眼裏流動著我不熟悉的,很深邃很奧妙的東西。
他是個倒黴的家夥,還沒開學就被車撞了。
我感到胸口壹陣緊縮,悶悶地喘不過氣來。
妳是說,他……
鄧老師哭死了,高安悠悠地嘆息。
好不容易他有出息了,突然就這麽沒了,換了誰都承受不了。
我心裏很難過,不知道該說什麽,想著自己前兩天才剛剛回憶起他的樣子,而他,卻早在好幾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這時,高安從包裏掏出壹個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交給我。
在他的遺物裏發現了這個,鄧老師要我轉交給妳。
那是壹只很普通的信封,封口用玻璃膠封得密密麻麻,封面上寫著:朱蕓藍同學親啟
我想可能是他給妳的畢業禮物吧,高安忍不住說道。
我當著高安的面把信封拆開了,裏面劈裏啪啦滾出壹大堆破舊的文具,橡皮、三角尺還有活動鉛筆。
我哭笑不得,原來那個可惡的小賊是他!
有張卡片,高安壹眼就從橡皮堆裏挑了出來。
我打開壹看,上面寫著四個字:自信=奇跡
我壹時間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送我壹張卡片?這卡上的句子很顯然跟這些偷來的文具毫無關聯。
我思忖片刻,驀地意識什麽,重新把信封拿過來摸,果然角落裏還藏有壹塊小小的突起物,於是,我把手伸進去將它取了出來。
就在我看清楚那是什麽的同時,我的眼淚突然洶湧地奪眶而出。
那正是我遲到的十八歲禮物。
壹支精美的,粉紅色唇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