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雲:“急需或困乏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膚淺。我們有急需的時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時候。朋友有錢,我們需要他的錢;朋友有米,我們缺乏的是他的米。那時節,我們也許需要真正的朋友,不過我們真正的需要並非朋友。我們講交情,揩面子,東借西挪,目的不在朋友本身,只是把友誼作為可利用的工具,頂方便的法門。常時最知情識趣的朋友,在我們窮急時,他的風趣,他的襟抱,他的韻度,我們都無心欣賞了。兩袖包著清風,壹口咽著清水,而雲傾聽良友清談,可忘饑渴,即清高到沒人氣的名士們,也未必能清苦如此。此話跟劉孝標所謂勢交利交的壹派牢騷,全不相幹,朋友的慷慨或吝嗇,肯否排難濟困,這是壹回事;我們牢不可破的成見,以為我和某人既有朋友之分,我有困難,某人理當扶助,那是另壹回事。盡許朋友疏財仗義,他的竟算是我的,在我窮急告貸的時節,總是心存不良,滿口親善,其實別有作用。
試看世間有多少友誼,因為有求不遂,起了壹層障膜;同樣,假使我們平日極瞧不起、最不相與的人,能在此時幫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來得關切,我們感激之余,可以立刻結為新交,好幾年積累的友誼,當場轉移對象。在困乏時的友誼,是最不值錢了——不,是最可以用錢來估定價值了!我常感到,自《廣絕交論》以下,關於交誼的詩文,都不免對朋友希望太奢,批評太刻,只說做朋友的人的氣量小,全不理會我們自己人窮眼孔小,只認得錢類的東西,不認得借未必有、有何必肯的朋友。
古爾斯密(Goldsmith)的東方故事《阿三痛史》(The Trage of Asem),頗少人知,1877年出版的單行本,有壹篇序文,中間說,想創立壹種友誼測量表(Philometer),以朋友肯借給他的錢多少,定友誼的高下。這種沾光揩油的交誼觀,甚至雅人如張船山,也未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麽“事能容俗猶嫌傲,交為通財漸不親”。《廣絕交論》只代我們罵了我們的勢利朋友,我們還需要壹篇《反絕交論》,代朋友來罵他們的勢利朋友,就是我們自己。《水滸》裏寫宋江刺配江州,戴宗向他討人情銀子, 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真正至理名言,比劉孝標、張船山等的見識,高出萬倍。說也奇怪,這句有“恕”道的話,偏出諸船火兒張橫所謂“不愛交情只愛錢”,打家劫舍的強盜頭子,這不免令人搖頭嘆息了:第壹嘆來,嘆惟有強盜,反比士大夫輩明白道理!然而且慢,還有第二嘆;第二嘆來,嘆明白道理,而不免放火殺人,言行不符,所以為強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