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脈舒心的綠色是突然地峙立在我的面前,沒有過渡,沒有襯映。淡青的浮雲下,鼓動的青綠,就那樣猛地壹下擊碎了我的慣性思維,聳立在面前。下纜車,我們的腳,結實地踩上恒山的那個時辰,感官像突然靈敏,壹股沁人的芳香進入鼻子,瞬間滲入心脾。霎時,壹種莫可名狀的親近感縮短了我心理上原本與恒山的距離,把人引入深邃的美的意境。
恒山的綠,不是那種濃翠欲滴的綠,不同的樹群蔚成深淺不同的綠,沒有江南的豐腴,摻雜著灰,還有些藍,很瘦,呈現出冷靜的自然色彩美。浸在不間斷的芳香中,壹面緩緩走著,壹面看著恒山的景色。恒山顯眼的樹木,應該說是松樹了。由於有了松林,恒山不再是冷硬物種的產地,或許該把它叫做綠恒山。我站在虎風門,眸子裏映的恒山是松林點綴的、略顯荒涼的綠色世界。許多松樹長在幹拉拉的石頭縫裏,懸於丹崖,倒掛壁間,樹根外懸盤露,靠著微薄的土和透於石縫中的滲水生活著,在嚴寒酷暑風吹日曬之中長得特別精神,蒼勁挺拔,它們棵棵巨大,也沒有什麽規劃,到處隨意生長,很恣意卻孤單。
走近壹棵樹,這樹忽然搖曳起來,枝葉嘩嘩作響,像是為我的造訪而得意,送來壹波又過壹波的清涼。它通體豹點豹斑,樹冠枝條卻細如豹須,遠望近看,就像壹只北嶽大帝的看山豹,極其傳神。它的名字叫豹榆,是恒山獨有的樹種。美麗的小陳姑娘介紹它時,口氣驕傲。初看它壹點也不起眼,不高大卻很壯實。愈看,它愈顯出壹種熟悉的形象。凝視著它,我被吸引了:在那些枝葉斑點之間,流暢裏有壹股深重的哀傷。
偉大的山,高貴的樹,兩者都不凡俗。
恒山是盤古的右臂化成,祖於陰山,橫跨塞外,連著太行跨雁門,南障三晉北瞰雲代,綿延五百裏。四千年前,舜巡狩四方,來到恒山,看到這裏山勢險峻,峰奇壁立,遂封恒山為北嶽。
恒山氣象大,遠古的氣息、孤獨和神性都不會比它處少。恒山很神,並非為了它橫看成嶺側成峰,它使人想到的,實在是太多了。我聯想起壹座叫君山的山,在我的家鄉嶽陽。君山與恒山相隔太遙遠,因為兩山都與舜帝有關聯,我把它們有機地扯到壹起了。不是麽,舜帝巡狩到恒山,恒山上有了長斑的樹;舜帝兩妃皇娥、女英尋夫到君山,君山有了長斑的竹。夫在北,妻在南,遙隔萬水千山,竹上的斑為妻思念的淚所染,那麽在北方樹上的斑也定會是為夫的相思所蝕。
恒山的豹榆,君山的斑竹,正是壹脈穿越古今,血脈相承的情意。
山道狹窄,旅遊的人卻不多,稀零的遊人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碧眼的白人。想必這恒山因偏居關外苦寒之地,所以沒有接踵擁擠的遊人,壹付落寂的樣子。我卻沒有寂寞的感覺,北方的山也有兒女情長。山路上的芳香,把我團團抱住。這時候的山與樹,還有才貌不凡的姑娘,把壹個恒山充盈得滿滿的,滿山的詩性和和靈氣。或許只有我們是有緣人,才得到了恒山饋贈,我有些飄然了,以至於我對覺得它的每壹座山峰、壹片雲彩、每壹株植物都擁有這樣的特質,自然的天性本該如此。或許,這不是壹個很多人能體驗得到的事情。我撫摸著豹榆樹幹上的斑點,感動地對小陳說,我被北方的山收容了。
遭遇了野花,她們自信而大氣地躺在綠的山野中,樸素的生命馨香地彌漫四周。絢麗的小紅花綴著路邊、山野,風和陽光是最解風情之物,溫柔地送著陣陣的幽香,在其中遊行,壹股柔軟的`情愫掠過心田,讓我的身軀飄逸起來。小紅花,隨著暮鼓晨鐘吟唱古老的歌謠,那色彩因為太陽的摩挲,抹上了淡淡的濃醇,朦朧得像江南的紅玫瑰。這迷人的芳香,在日後的無數個夜晚,常常進入我夢境的深處,擾醒我滑向浮靡的人世,喚回走失的靈魂,撩起我對鄉土的沈重情思。
小陳姑娘蹲下身子,雙手捧護著小花,深吸壹口氣,醉酒似的閉上大眼睛,過了好壹會,說,好香啊!那小花朵被姑娘白凈小手的呵護著,精神抖擻、氣節盎然,我潸然感動,為這幼弱的生命。無名小花在傳遞壹種氣息,是生命的另壹種形式傳遞給人的,世上物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生命的酷愛。
心靈故園,我把這樣壹個溫馨稱謂,給予恒山。
或許我以後還有壹個夢,誰也不會知道的夢,夢中有了北方的姑娘。也不知道今後有沒有運氣再會到這個純美的姑娘,我暗自想。這個深隱的衷曲應該不難看出,這便是大愛如水的渴望,渴望心靈的惡俗化為壹腔柔情。人有情了,性子自會安寧,世上萬物都會自在安寧。
在恒山的深處,小路靜謐地引導著,小巧精致的山寺道觀稀零展開。花草植物很茂密,遮蔽著閃爍的全景。看慣了名勝大寺,以為金碧輝煌才算寺廟的人,沒準會懷疑自己誤入了農戶,我也在懷疑中調整腦筋。它們甚至比樹梢還矮,沿著山勢迤邐而下。無疑它們有奧妙,可我卻不想深究,因為我已經很意外——這裏的樹林出奇的繁盛,空氣新鮮得潮濕。
太陽火燙,走過去歇歇腳,有悠揚的誦經聲。這聲音拂過我的臉面,在地面緩慢地移動,領引著壹條狹窄的山徑。我原本以為所有的聲音都是空虛的,但在這裏的聲音是實體,它有著非凡的穿透力,如同壹位穿過吵鬧的人群的思想者,以其聲音獲得質感。過來聽聽,人就安靜了。山體滋養著生靈,花草樹木滋養著精神。北方的大山同樣洗滌心靈,在恒山深處走動,人雖然還是壹個俗人,我的臉面,我的心地,卻變得幹幹凈凈了。對於我而言,已是大山的壹部分了。
離開恒山,又壹次看見零星的小紅花,花開正好。那樣的瀲灩旖旎映在山石上襯出壹份柔美。有情的恒山,靜靜地向投緣者敞開胸懷,無處不在的氣息顯示著壹種含義——讓人體會到人與自然界之間最原始的依傍。道理簡單又深刻。大山依舊靜默地延展著,蔥蘢的壹派綠色,遮護著貧脊的黃土高原。恒山並不炫耀,秦始皇說它天下第二,我知道它的,情義應是天下第壹的。我使勁調整腦筋,費力思索,想抓住眼前風光的含義。
不錯,恒山已經潛進我的心中,生根、蔓延、發酵。我毫不抑制著自己對它的想象。世間的山無數,我相中了恒山,也許是恒山相中了我:只想在以後的日子裏,在恒山,在松下,在塵世外,靠著月光,粗茶淡飯生活。需要的不太多,壹丘麻桑瓜田,三兩株梅樹,還有滿籬笆的野花,風雨晦暝之時的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