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二、三月間,壹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壹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
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
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在這樣雨雪交加的日子裏,如果沒有什麽緊要事,人們寧願壹整天足不出戶。因此,縣城的大街小巷倒也
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街巷背陰的地方。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蝕化,石板街上到處
都漫流著骯臟的汙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偶爾走過來壹個鄉下人,破氈帽護著腦
門,胳膊上挽壹筐子土豆或蘿蔔,有氣無力地呼喚著買主。唉,城市在這樣的日子裏完全喪失了生氣,變
得沒有壹點可愛之處了。
只有在半山腰縣立高中的大院壩裏,此刻卻自有壹番熱鬧景象。午飯鈴聲剛剛響過,從壹排排高低錯落的
石窯洞裏,就跑出來了壹群壹夥的男男女女。他們把碗筷敲得震天價響,踏泥帶水、叫叫嚷嚷地跑過院壩
,向南面總務處那壹排窯洞的墻根下蜂湧而去。偌大壹個院子,霎時就被這紛亂的人群踩踏成了壹片爛泥
灘。與此同時,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讀生們,也正三三兩兩湧出東面學校的大門。他們撐著雨傘,壹路說說
笑笑,通過壹段早年間用橫石片插起的長長的下坡路,不多時便紛紛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園內的南墻根下,現在已經按班級排起了十幾路縱隊。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給眾人分飯菜。每個
人的飯菜都是昨天登記好並付了飯票的,因此程序並不復雜,現在值日生只是按飯表付給每人預訂的壹份
。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條為主,裏面有些叫人嘴饞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錢;乙菜
第二篇:
其它內容和甲菜壹樣,只是沒有肉,每份壹毛五分錢。丙菜可就差遠了,清水煮白蘿蔔——似乎只是為了
掩飾這過分的清淡,才在裏面象征性地漂了幾點辣子油花。不過,這菜價錢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錢。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臉盆裏盛壹點,看來吃得起肉菜的學生沒有幾個。丙菜也用小臉盆盛壹點,說明吃這
種下等夥食的人也沒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燒瓷大腳盆盛著,海海漫漫的,顯然大部分人都吃這種既
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饃,玉米面饃,高粱面饃;白、黃、黑,顏色就表明了壹種差
別;學生們戲稱歐洲、亞洲、非洲。
從排隊的這壹片黑鴉鴉的人群看來,他們大部分都來自農村,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體力勞動的痕跡
。除過個把人的衣裝和他們的農民家長壹樣土氣外,這些已被自己的父輩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還
算體面。貧困山區的農民盡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書,家長們就是咬著牙關省吃
節用,也要給他們做幾件見人衣裳。當然,這隊伍裏看來也有個把光景好的農家子弟,那穿戴已經和城裏
幹部們的子弟沒什麽差別,而且胳膊腕上往往還撐壹塊明晃晃的手表。有些這樣的“洋人”就站在大眾之
間,如同鶴立雞群,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他們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後面,雖然人數寥寥無幾,但卻特別
惹眼。
第三篇:除過這種漫無目的的轉悠,他現在還養成了壹種看課外書的習慣。這習慣還是在上初中的最後壹年開始的
。有壹次他去潤生家,發現他們家的箱蓋上有壹本他媽夾鞋樣的厚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起
先他沒在意——壹本煉鋼的書有什麽意思呢?他隨便翻了翻,又覺得不對勁。明明是壹本煉鋼的書,可裏
面卻不說煉鋼煉鐵,說的全是壹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長長短短。他突然對這本奇怪的書產生了強
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這本書倒究是怎麽回事。潤生說這書是他姐的——潤生他姐在縣城教書,很少回家
來;這書是潤生他媽從城裏拿回來夾鞋樣的。
第四篇:不久,他這種不關心無產階級政治,光看“反動書”的行為就被人給班主任揭發了。告密者就是離他座位
不遠的跛女子侯玉英。這是壹位愛關心別人私事的女同學。生理的缺陷似乎帶來某種心理的缺陷:在生活
中她最關註的是別人的缺點,好象要竭力證明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妳們的腿比我好,但另
外的地方也許並不如我!侯玉英討論時常常第壹個發言,象幹部們壹樣頭頭是道地解釋無產階級專政理論
。勞動時盡管腿不好,總是搶著幹。當然也愛做壹些好人好事;同時又象紀律監察委員會的書記壹樣監督
著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為。
第五篇:明那壹天,黃風停了。但天空仍然彌漫著塵埃,灰漠漠壹片籠罩著天地。
以後緊接著的幾天,氣候突然轉暖了。人們驚異地發現,街頭和河岸邊的柳樹不知不覺地抽出了綠絲;桃
杏樹的枝頭也已經綴滿了粉紅的花蕾。如果留心細看,那向陽山坡的枯草間,已經冒出了壹些青草的嫩芽
。同時,還有些別的樹木的枝條也開始泛出鮮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剛開始發育的姑娘壹樣令
人悅目。
第六篇
時間長了壹些,班上同學之間也開始變得熟悉起來。他和鄉裏來的壹些較貧困的學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種友
誼關系。由於他讀書多,許多人很愛聽他講書中的故事。這壹點使孫少平非常高興,覺得自己並不是什麽
都低人壹等。加上氣候變暖,校園裏已經桃紅柳綠,他的心情開朗了許多。而且他的單衣薄裳現在穿起來
倒也正合適,不冷不熱。除過肚子照樣填不飽外,其它方面應該說相當令人滿意了。
這天下午勞動,全班學生在學校後面的壹條拐溝裏挖他們班種的地。不到壹個小時,孫少平就感到餓得頭
暈眼花。他有氣無力地掄著鐮頭,盡量使自己不落在別人的後面。
第七篇
革委會壹層層窯洞沿著壹個個斜坡壹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著壹座大禮堂,給人壹種非常壯觀的景象。在
晚上,要是所有的窯洞都亮起燈火,簡直就象壹座宏偉的大廈。
現在,少平看見最上面壹排窯洞的磚墻邊上,潤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著他們往上走。潤生抽著紙煙,不老
練地彈著煙灰。田福堂的這個寶貝兒子剛壹進城,就把幹部子弟的派勢都學會了。
少平跟潤葉進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潤生走過來對他說:“我到宿舍找了妳兩回,妳到哪裏去了?”
少平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去給學校還鐝頭去了。”他壹邊撒謊,壹邊瞥了壹眼這家著名人物的院
子:壹***四孔窯洞,壹個不大的獨院;墻那邊看來還住著另外幾家領導,格局和這院子壹模壹樣。院子東
邊有個小房,旁邊壘壹堆炭塊,顯然是廚房。
第八篇
星期五,孫少平請了半天假,來到城關糧站,拿潤葉姐給他的五十斤糧票,按粗細糧比例,買了二十斤白
面和三十斤玉米面。這年頭,五十斤糧票可不是壹個小數字啊!
潤葉姐塞給他的那個小紙包裏,還有三十元錢,買完這些糧,還剩了拾元,他準備拿這錢給祖母買點止痛
片和眼藥水,然後再給自己換壹點學校大竈上的菜票。
他把這些糧食從糧站上背到學校,換了三十斤“亞洲”票和五斤“歐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
吃,準備明天帶回家去。讓老祖母和兩個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經夠滿足了。在以後壹段日子裏,
他可以間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夾帶壹個金黃色的“亞洲”。至於那五斤“歐洲”票,他是留著等哥
哥來壹起吃的。哥哥來城裏,總不能頓頓飯都在潤葉姐那裏吃;要是親愛的哥哥來學校吃飯,他不能讓他
也在中學的飯場上讓別人冷眼相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給祖母買好了藥,然後就把那壹小袋面粉
提到金波的宿舍裏。兩個人相幫著把它綁在後車座的旁邊,就準備壹起相跟回家了。
第九篇
公社在公路對面,壹座小橋橫跨在東拉河上,把公路和鎮子連結起來。壹條約摸五十米長的破爛街道,唯
壹的壹座象樣的建築物就是供銷社的門市部。但這鎮子在周圍十幾個村莊的老百姓眼裏,就是壹個大地方
。到這裏來趕壹回集,值得鄉裏的婆姨女子們隆重地梳洗打扮壹番。另外,這街上的南頭,還有個小食堂
。食堂裏幾個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員,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壹樣有名氣——生活在這窮鄉僻壤的人們,對天
天能吃肉的人多麽羨慕啊!
石圪節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沒什麽人。少平和金波也沒打算過橋去逛壹逛。前兩年在這裏上初中時,他
們常愛到這條街道上來遛達。那時,這地方在他們眼裏也是大地方。可現在,他們已經逛過更大的世界,
這條破敗的街道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學附近時,他兩個卻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車子。中學也在河對面,四、五間教室,兩
排石窯洞;窯洞下面,壹個小土操場上安壹副破爛的籃球架。多麽可愛的地方啊!他們在此度過了兩年的
時光,對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體壹樣。現在他們雖然到了壹個大學校,但這裏的壹切都常常出現在
他們的睡夢中。
現在是星期六下午,他們知道,除過幾個公派老師外,學生和掙工分的老師都回家去了。他們的妹妹蘭香
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第十篇
王滿銀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從罐子村帶到這工地的。前幾天他逛了壹回縣城,從壹個河南手藝
人那裏買了些老鼠藥。他返回時就在石圪節的集市上倒賣了其中的十幾包,每包賺了五分錢,總***得利不
足壹元。不知這事怎麽就讓公社的民兵小分隊知道了,現在把他拉到這裏受這份洋罪。
滿銀的老祖上曾經當過“拔貢”。先人手裏在這壹帶有過些名望。到他祖父裏,抽大煙就把壹點家業抽光
了。他父親後來成了前後村莊有名的二流子。壹九四七年,國民黨胡宗南進攻這壹帶時,他母親把他生在
躲避戰亂的山崖窯裏。第二年,他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用辛勞把他撫養到十九歲,在壹九六六年也病故了
。從此,他在這社會上就成了孤單壹人。這年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他很高興世界亂成這個樣子。第二
年,滿銀踴躍地參加了縣上的壹派武鬥隊。第壹仗打下來,他就被另壹派俘虜了。
剩下的我直接把文章發給妳!!
潤生在姑娘面前生性靦腆和膽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與痛苦,使他對女性產生了某種恐懼心理,他在
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壹種不自在,因此經常回避和女的接觸。這同時造成了壹種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
人,就越覺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內心就越強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溫暖和體貼。這種水深火熱般
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嚴酷地折磨著這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這種狀況時間壹長,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漸漸
自卑起來,覺得他壹生也許再沒能力去征服和占有壹個女人的感情了……但自見到紅梅以後,他這種心理
障礙卻神奇地消失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紅梅自己壹開始就在他面前表現出了壹種難以掩飾的自卑感
,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漢氣概。他喜悅地感到,他在紅梅面前才是個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壹
種保護女人的天性,並以此感到滿足——他現在嘗到的正是這種滋味!
田潤生左思右想,覺得只有和紅梅生活在壹起,他這輩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間的溫暖和幸福。
他想過,正因為她結過婚,她也許就更知道怎樣關懷男人;而正因為他沒結過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
有點難言的自卑,因此會對他的感情要求熱烈響應,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飽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
是壹個有文化的人,他不會因為她結過婚並且帶著前夫的孩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壹等。不,他多麽
愛她!她現在看起來要比高中時更漂亮。雖然穿壹身農村婦女的衣服,但掩飾不住那豐滿而苗條的身材和
沒有喪失掉的文化教養。最使他心旗搖動的是,她是壹個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這樣的女人在壹起
,立刻就能滿足他那饑渴的男性欲望!
決心已經堅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紅梅表露他的心跡。當然,他知道在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將是他的父
母親。但他先不管他們。等他和紅梅把事情說妥了,再去攻克家庭這座堡壘吧!
這壹天下午,他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又來到了紅梅家。這次,他給她扛來五十斤重的壹袋白面,也給她帶
來了壹顆熱騰騰的心。
象往常壹樣,紅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圍裙束在腰裏,手忙腳亂地開始為他和面。
他脫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盤腿坐在炕頭上,抱起紅梅的孩子,用指頭輕輕點著娃娃的下
巴,那孩子就咧開小嘴不住地對他笑。他也在笑。壹顆心在胸膛裏不安地跳動著。
不壹會,孩子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小家夥的頭擱在枕頭上,然後拉了條小被蓋住,就又從炕上下來
,轉到炕火圪嶗幫助紅梅燒火。
火烤得他額頭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為他內心過分緊張。紅梅就在鍋臺旁邊和面。
她離他這麽近!
他壹邊燒火,壹邊拼命地咽口水。他壹路上已經反復想好他要對她說的話——可現在感到如此難開口啊!
他把壹塊幹柴塞到竈膛後,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訥訥著說:“紅……梅,我想對妳……說句話……”紅梅
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著他,顯然是等他說那句“話”。
潤生沒敢擡頭看她,用很大的力氣鼓著勁說:“咱兩個……能不能壹塊過日子?”
紅梅呆呆地立在鍋臺旁,低傾下了頭。
半天,她才小聲說:“我這個樣子,怎能配得上妳……”潤生素性不燒火了,從竈火圪嶗裏站起來,激動
地說:“我已經下了決心,壹定要和妳壹塊過!”
紅梅仍然低著頭,兩條腿微微地抖著,說:“妳不要憑壹時沖動。以後妳會後悔的……”“不!我想了好
多時了!我……我現在只要妳的壹句話,跟不跟我?妳相信我!我決不會虧待妳和娃娃……”“妳們家的
老人不會同意的……”“我要說服他們!只要妳同意,我就有信心說服我父母親!妳同意不同意呀?”
“我……”紅梅哭了。
潤生勇敢地走過去,伸出兩條瘦胳膊,緊緊地抱住了她。紅梅垂著兩只面手,臉依戀地伏在他胸前,哭得
更傷心了。潤生的眼裏也含滿了淚水。他緊緊地抱著她,自己卻怵軟得象壹團棉花。
“不要為難,潤生。妳要回去把老人說通,咱們兩個再說這事。不管時間長短,我都等妳!”紅梅在他懷
裏哭著說。“這事妳別擔心!我要說的是,我這汽車也開不長久,說不定馬上得回去勞動;要是這樣,妳
壹輩子還得跟上我受苦……”“勞動怕什麽呢!咱們就壹輩子安安穩穩在農村過光景,只要妳對我好,跟
上妳就是去要飯,我也情願。只不過妳對我的娃娃也要好……“這還要妳說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們
結婚了。我就是這娃娃的父親!”
這天夜晚,潤生就在紅梅家裏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獲得了新生壹般容光煥發。他感激地告別了他親愛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親商談他的終
身大事……田福堂眼下已不在雙水村,徐治功調回縣裏當了水電局長後,正好壹個下屬單位要修建十幾孔
窯洞,他就把這工程讓以前的老相識田福堂承包了。雙水村這位“無產階級革命家”,終於采取了機會主
義態度,開始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到縣城當起了包工頭。
潤生在縣城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忙著招兵買馬,鋪排工程。田福堂雖然以前沒做過這事,但他是個天生的
領導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頭,不亞於走州過縣的胡永州之流。
他把壹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現在,田福堂不僅不再徒勞地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反而覺得時勢的變化也
並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現在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開!
這位過去指揮農業學大寨的帥才,現在正指揮著壹群他雇來的工匠,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咳嗽氣喘,照樣
指手劃腳,壹點也不失當年的氣魄和風度!
田福堂萬萬沒有想到,新的打擊又壹次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當他聽兒子說要和壹個帶孩子的寡婦結婚時,就象頭上被敲了壹悶棍,壹剎那間幾乎要暈過去了。
天啊!他上輩子作了什麽孽,偏逢上這麽兩個氣老人的兒女呢?女兒的婚事已經夠他痛苦了,現在兒子又
來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妳他媽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麽人家咱挑不下,妳為什麽要找個寡媽呢?田家祖宗幾代,什麽時候出過
妳這號敗家子?妳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著,妳就甭想把這喪門星娶回來!”
田福堂先劈頭蓋腦把兒子臭罵了壹通!
潤生從小就懼怕他父親,壹下子被他虎嘯般的吼叫震懾住了。不過,他聲音很低但態度堅定地辯解說:“
我們這是愛情……”“狗屁!”田福堂吼叫了壹聲,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潤生眼裏淚花子直打轉。他沒想到父親用如此粗俗的態度對待自己神聖的感情。壹剎那間,他在心裏對他
產生了某種仇恨。
當天下午,痛苦萬分的潤生和氣急敗壞的田福堂壹起回到了雙水村。互相不能說服對方的父子倆,都把勝
利的希望寄托在潤生他媽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勸解兒子放棄這宗荒唐的親事——潤生向來聽他媽的
話。而潤生又盼望母親能理解他,站在他壹邊勸解父親,幫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媽壹聽這事,先壹鼻子哭得連話也說不成了。她實際上比父親還要堅決地反對這親事。她痛不欲生地
絮叨說:“潤葉的婚姻是那麽個樣子,妳現在又要找個二婚女人,帶著前家的娃娃……”“還是地主成分
!”田福堂加添說,“咱裏親外戚中連個中農成分也沒,妳卻要把地主的後代引到家裏來。田家的門風叫
妳糟塌完了!
絕望的田潤生丟下哭啼的母親和咆哮的父親,壹個人踉踉蹌蹌從家裏走出來。他感到東拉河對面的廟坪山
和神仙山,都在瘋狂地旋轉過來;雖然天晴日麗,但他眼前壹片黑暗!
他不知不覺竟走到孫玉亭家裏。他知道玉亭叔和父親關系比較好,就想讓他給父親做點工作。這真是病急
亂救醫!
孫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盤上看報紙。當他聽完潤生的陳述之後,把報紙卷起別在胸前僅有的那兩顆鈕扣
中間,拖拉起兩只爛鞋就和潤生壹塊到他家裏來了。
玉亭總算念過幾天書,又在太原鋼廠當了幾年工人,經見過世面,因此對這事倒能理解。他趕到田福堂家
裏,象位敢對“聖上”諫言的忠臣壹樣,對書記夫婦說:“福堂哥,嫂子,妳們要尊重潤生這感情哩。既
然潤生和那寡婦有愛情,妳們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當然,農村對這事有說法,可那是封建主
義!”孫玉亭說得倒振振有辭。“妳懂個屁!誰叫妳來騷這楊柳情?”田福堂氣憤地對他的助手出言不恭
地喝罵道,他討厭玉亭到他家裏來火上加油。
孫玉亭立刻被田福堂罵得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來了。他再壹次意識到,田福堂已經不再把他孫玉亭當壹回
事。
玉亭壹看他說話等於放屁,啥事也不頂,就知趣地拖拉著鞋離開了田福堂的家……田福堂壹家三口人同時
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潤生在幾天內就好象變成了另外壹個人。他目光呆滯,神情恍惚,本來就很
瘦弱的身體又瘦了幾圈;袖簡和褲管裏伸出來的胳膊腿,竟象麻桿般纖細。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開汽車了
,整天神神魔魔爬上雙水村周圍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淚。他思念遠方的紅梅;他痛恨自己的軟弱;他和他
自己在激烈地鬥爭著……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在約定的時間裏,李向前沒有等到他妻弟來跟車。他於是就壹個人出車了。為了讓潤生的駕駛技術更熟練
,他常常偷著讓他單獨上路。既然潤生沒來,他自己就得按時出車。
這趟車是到銅城去拉貨,途中要經黃原,因此他中午前後才從原西出發——他準備在黃原父母那裏住壹晚
上,第二天再下銅城。
壹個人開車真是枯燥乏味。如果潤生在旁邊坐著,他們還能說點什麽。
李向前和他妻弟相處得十分融洽。兩個人的性格也差不多,言談處事都屬“和平型”。
潤生也愛開車這壹行,人看起來咄咄訥訥,但心靈手勤,壹摸就通,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材料。他們在壹塊
的話題離不開汽車。只要提起汽車,兩個人就會興致勃勃,說個沒完沒了,就象官癮重的人議論仕途上的
升降調遣壹樣……說起來也真叫人難過。李向前由於不能把壹片癡情奉獻給他的妻子,就將很大壹部分感
情傾註到了妻弟的身上。他對潤生關懷備至,甚至可以說百依百順。兩個人要是壹同上路,倒好象他成了
潤生的徒弟。潤生駕駛車,他坐在助手的位置上,把紙煙吸著,小心翼翼地遞到妻弟的手裏。到了壹個地
方,也是他搶著把兩個人的飯買好。冬日裏,天還不明的時候,他讓潤生在暖被窩裏睡著,自己爬起來給
汽車加熱水,並且先啟動壹次馬達——兩只手握著冰凍的鐵搖把,好象把手上的皮肉都要粘下來……只要
和潤生在壹塊,李向前受傷的心靈就有了某種慰藉。是的,通過妻弟,他感到在自己和妻子之間總還有壹
絲維系。他雖然不能和潤葉生活在壹起,但他懼怕他和他之間完全變為“真空”。潤生成了他和她的壹種
微弱的“導線”——盡管這“導線”沒指望把處於兩端的“導體”接通。無論如何,即使從純粹的心理安
慰來說,潤生對他也是重要的。
潤葉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他的車上!李向前常常在心裏猜測;她有時會不會想到這壹點呢?如果她想
到了這件事,又會是怎樣壹種心情呢?他憑直覺判斷,她不會反對弟弟跟他學開車的……噢,潤葉,我心
上的人!無論妳怎樣反感我,但妳應該知道,我壹如既往地愛妳。盡管妳把我拋在壹邊,但我永遠不會改
變熱愛妳的心意!我對妳的等待是無望的,但我還要等待下去,哪怕壹直等到了我了此殘生……我是個粗
笨人,可我明白,我這樣對妳是不應談的,讓妳的壹生也不能幸福。可我在這件事上永遠要自私下去!妳
是我的,不應該是別人的……無論是在車上,還是睡在旅途的客店裏,李向前經常不斷地和潤葉在對話。
這對話沒有應答之聲。他的話只能在自己的心靈中孤寂地回蕩。這是壹種無法解脫的痛苦啊!自從他愛上
這個女人之後,他就備受折磨。人都說愛情是甜蜜的,瞧這小夥的愛情有多麽苦澀!愛情啊,有可能是天
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獄之火!但人又不能不去愛!是的,什麽也別想阻止愛,不管這愛給人帶來的是幸
福還是不幸。愛往往是不清醒的。尤其對某些人來說,常常象奔湧的火山熔巖顧不得擇道而行——結果把
自己也燒壞了……現在,李向前壹邊駕駛著汽車,壹邊腦子裏仍然亂紛紛地想他和潤葉的事,壹想這事,
必定就苦惱萬分。但不想又不可能。尤其是汽車壹旦奔跑起來,他的思緒也就馬上活躍起來了。思維是二
重的:既要註意行車,又要想自己的心事。對於這個瞬息萬變的工作來說,這種二重思緒是極其危險的。
李向前卻很自信能將二者並行不悖。實際上,他又不是不知道開車不能分心——可這不由人啊!
有時候,他賭氣地想;去他媽的!要翻車就翻吧,壹命歸天也比這活受罪強!離黃原還有壹半路程的時候
,李向前心裏越來越煩燥。他實在想和什麽人說說話。唉,這個潤生!家裏有什麽事擱不下,偏偏把出車
時間都誤了。要是潤生在,他還可以安穩地坐在壹邊,抽支煙,想點心事;要麽兩個人拉點什麽話——現
在能把人活活悶死!
向前怎能知道,他妻弟正喪魂失魄地在雙水村的山梁上瞎轉,心情和他壹樣煩悶——他也在為自己的愛情
而痛苦不堪!
要是知道妻弟的情況,向前不知會作何感慨?
唉!他們真成了壹對難兄難弟……路過壹個小鎮時,心情煩亂的向前把汽車停在了公路邊上。
他把油汙的線手套抹下,跳出駕駛樓,向那個熟悉的小飯館走去。
他壹進飯館門,老板就眉開眼笑地招呼他入座。看來他常光顧這裏,已經是個老食客了。
老板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就吆喝著朝裏面喊:“壹盤炒雞蛋,壹盤涼拌豬耳朵,兩兩燒酒!
”李向前沈默地坐下,把兩條胳膊放在臟乎乎的飯桌上。兩盤菜,四兩酒,這是老規程,也是這個夫妻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