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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句調之分析

《史記》句調之分析

李長之

文學是壹種以語言為表現工具的藝術,所以所謂文學上的天才都是由於他之控馭語言的能力而成的。現在我們就進壹步從句調上分析司馬遷的藝術造詣吧。

第壹 句子的長短

司馬遷是有魄力能夠镕鑄長句的人,如“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項羽本紀》)***十五字,“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高祖本紀》)***十九字,“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春申君列傳》)***二十二字,這在中國傳統的文字中是罕見的。這樣的長句很有些像明人所譯的《元朝秘史》或現代的歐化文了。司馬遷在這壹點上是有創造性的。——同時也見出他對語言的組織力、控馭力。

反之,他也有短句。短句多半用在緊張的場合。敘戰功用短句,如《曹相國世家》,即有短兵相接的光景。敘荊軻刺秦王也是用短句:“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這是緊張萬分的局面,司馬遷便也以緊張之句寫之。他的筆墨能夠與情勢相副,這又是壹個例證。

他最短的句子是壹字句:“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高祖本紀》)“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張儀列傳》)壹字句實在不能再短了!

他為了求疏朗參差之美,在行文中,往往長短句相間:

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德意。——《秦始皇本紀》

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於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澗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壹戰。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臯。——《項羽本紀》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孔子世家》

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信陵君列傳》

範雎辭讓。是日觀範雎之見者,群臣莫不灑然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範雎蔡澤列傳》

秦王之遇燕大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刺客列傳》

張儀聞,乃曰:“以壹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屈原賈生列傳》

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壹軍皆驚。——《淮陰侯列傳》

李廣上馬,與十余騎奔射殺胡白馬將,而復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李將軍列傳》

由於長短句之相間,而構成了《史記》之不整齊的美。

第二 句子的音節

我們說過,司馬遷的散文,乃是標準的散文,乃是古文家所奉為正統的散文。它何以構成這樣壹種面目呢?原來也有壹個秘密,那就是在音節上。原來詩的音節是在把單字的音節放在句尾,如: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而散文的音節(特別是司馬遷及後來的追蹤者)則把單字的音節放在句中:

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世家》

禮樂—缺—有間。——《孔子世家》

燕軍—夜—大驚。——《田單列傳》

乃今—得—聞教。——《刺客列傳》

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晩也。——《魏其武安列傳》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範雎蔡澤列傳》

君—卒然—捐—館舍。——《範雎蔡澤列傳》

理由呢,大概是因為詩要吟哦,最後壹字音節可以拖長,而散文卻需要停頓,於是非二字音節停不住,而中間的壹字音節則可以拉長壹個拍子,——以字音論,是單音;以拍子論,則是兩個拍子;於是和二字二拍的音節配合起來,便有整齊而變化之美了。

第三 如何應付駢偶

司馬遷的散文是與駢偶對待的,因此他避免駢偶;但對稱是壹種美感,尤其是中國人的壹種美感,這對司馬遷也不能不是壹種誘惑,於是他遂采取了壹種寓駢於散的方法,清代的批評家也有呼之為意偶而筆不偶,或筆單而氣雙的。唯獨在有壹個場合,司馬遷卻是用偶句,那就是作為壹段的收束的時候。

我們先看這些句子:

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酈生陸賈列傳》

廣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鬥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陣,擊刁鬥,士吏治軍籍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李將軍列傳》

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平原君虞卿列傳》

這些都是可以用偶句的,但司馬遷偏偏避開了。對稱的美仍然在裏邊,可是在形式上卻出之以參差不齊。

我們再看:

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貨殖列傳》

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並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貨殖列傳》

這些句子都是業已構成對偶的,但前者忽然加上“財幣欲其行如流水”,後者忽然把四字句改為“走死地如騖”,這是故意破壞那太整齊的呆板,以構成壹種不整齊的美的。

至於同時連敘數事,故意變動句法,務期造成壹種嚴格的散文,則有如下例:

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秦楚之際月表》

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地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六國年表》

在這裏,他都絕不用排句或偶旬,便是為了維持他那浪漫性的風格。——不整齊的美!

現在卻要看他那使用偶句的場合了,那就是以雙行作頓:

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間盜鑄錢,不可勝數,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平準書》

平既娶張氏女,賫用益饒,遊道日廣。——《陳丞相世家》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羽本紀》

有時,雖不用偶句,但也是用雙筆作收: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廉頗藺相如列傳》

當是時,諸侯皆多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亦以此名聞當世。……當是時,季心以勇,布以諾,著聞關中。——《季布欒布列傳》

大概這壹種收頓的方法,叫人覺得有壹種穩重均衡的美。司馬遷可說是不唯曉得太排比整齊的壞處,而且善為利用了。所以他之不用偶句,不是不及,而是超越了它。

第四 在整個文章結構上的作用

以偶句作停頓,這是司馬遷的句法在整個文章結構上的作用之壹,其實還不止此。因為文章的結構之故,司馬遷的句法卻有著變動。我們姑且用提筆、接筆、結筆三種來看吧:

又造銀錫為白金。以為天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人用莫如龜,故白金三品:其壹曰重八兩,圜之,其文龍,名曰“白選”,直三千;二曰重差小,方之,其文馬,直五百;三曰復小,撱之,其文龜,直三百。——《平準書》

這“以為天用莫如龍”三句就是提筆。這是用整句作提的,很圓而勁。至如:

……秦封範雎以應,號為應侯。當是時,秦昭王四十壹年也。範雎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為範雎已死久矣。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須賈於秦。範雎聞之,為微行,敝衣間步之邸,見須賈。——《範雎蔡澤列傳》

這“範雎既相秦”三句也是提筆,這種提筆很有情趣,能敘明事情的原委,在結構上也有過壹番經營。在提筆中最常見的,則是用“當是時”三字起:

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以壹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項羽本紀》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信陵君列傳》

不過“當是時”的作用,有時不止是提筆,而且把上文兜住,所以在清代的批評家則稱之為“提頓”,而因為對前文有綰束之力,也叫“鎮壓”。

接筆是敘在文中,讓上下文有連系,司馬遷在這種場合往往用緩筆:

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信數與蕭何語,蕭何奇之。——《淮陰侯列傳》

(蘇秦)謝去之。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乃遂入秦。——《張儀列傳》

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過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漢。兵車之會三,而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壹匡天下,諸侯莫違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異乎?”於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因設之以事。——《封禪書》

在這裏,“上未之奇也”,“張儀之來也”,“於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都是接筆,也都是用緩筆。司馬遷慣好在壹篇的中間而寫壹個的面貌性情,那也是兼有以緩筆作接筆之用的。

至於總筆,大抵司馬遷在敘許多事件之後,總有壹筆結束。如敘軍功:

參功,凡下二國,縣壹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禦使各壹人。——《曹相國世家》

如敘世系:

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於是盡並晉地而有之。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號曰晉武公。晉武公始都晉國。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武公稱者,先晉穆侯曾孫也,曲沃桓叔孫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莊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而卒代晉為諸侯。武公代晉二歲,卒,與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晉世家》

都是。這些結筆,假若單抽出來看,或不見精彩,可是放在全文中,便也有壹種美。這《晉世家》中的壹筆總賬,尤其詳細而勁拔。又如《匈奴列傳》中: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雲。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雲。

這也是好結筆,卻也是非從全文壹氣讀至此處,不容易欣賞他那總括的氣魄的。

壹篇文章之惹人註意,最重要的就是首與尾。因為“首”是予人印象之始,如果不佳,就令人不願意讀下去了;而“尾”是予人印象之終,如果不佳,就讓人對以前所已獲得的好印象也破壞了。司馬遷在這方面可說全顧到了。他用種種方法以求達到這個目的,上面說的也不過壹端而已。至於接筆,那是因為在文中為要免除人的疲勞,所以往往出之以松緩。

第五 善於寫對話

各種人的不同性情,各種事情的不同場合,司馬遷都能在對話中寫出。我們試看:

呂後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後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後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壹助也。”——《留侯世家》

這是寫從容畫策的神情的。再看:

***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釋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張儀列傳》

這是寫家庭間夫妻的對話的,確不能與朋友間的對話相混。而: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耶?”——《信陵君列傳》

這就又是親戚間的對話,而不能施之家庭間其他分子。再看:

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余,故張耳客也。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說王曰:“夫天下豪傑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嚙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國,德流子孫,秋毫皆高祖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十余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汙王為乎?令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張耳陳餘列傳》

壹個忠厚,壹個激昂,這對話能表現兩種性格。像: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儀。”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皇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裏,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興,萬物殷富,政由壹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壹郡,王何乃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吾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悅陸生。——《酈生陸賈列傳》

朱家乃乘軺車之洛陽,見汝陰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飲數日。因謂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數為項王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視季布何如人也?”曰:“賢者也。”朱家曰:“臣各為其主用。季布為項籍用,職耳。項氏臣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獨以己之私怨求壹人,何示天下之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邪?”汝陰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季布匿其所,乃許曰:“諾。”——《季布欒布列傳》

前壹例見尉他的豪氣,後壹例見為人說項時的語調,這都是非對於社會生活有極深的經驗的,不容易揣摩。還有:

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唐具以實對。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祛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巨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張釋之馮唐列傳》

太後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後,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耶?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後,是屬寧有可信者乎?”——《魏其武安列傳》

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李將軍列傳》

這裏壹個是寫對老人的談話,壹個是老太婆的口吻,壹個是寫醉漢,都多麽恰切!

在他寫的對話裏能夠看出年齡、性別、職業,以及處於壹個什麽場合。至於他能寫口語,能寫未完的語氣,那更是人所習知的了。

第六 有意於造句

大凡壹種藝術,如果無意去成功壹種藝術品,那種藝術品是決不會成功的。“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可以說是壹切藝術家的態度。司馬遷可說是有意識地去創造他的藝術的,我們從他的造句上看出來:

是以鄒子重於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孟子荀卿列傳》

這不過是寫騶子之受到處的歡迎而已,妳看他寫每壹個地方的歡迎便各是壹副樣子。這壹個例子,或者還可說在字面上;再看:

老父相呂後曰:“夫人天下貴人。”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後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本紀》

這就不是在詞藻上用力了,完全是白描,而這同壹個相面的,相了四人,句子都不同,都有分寸。再看:

是時天子方欲作通天臺,而未有人。溫舒請覆中尉脫卒,得數萬人作。上悅,拜為少府。徙為右內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復為右輔,行中尉事,如故操。——《酷吏列傳》

這“治如其故”,“如故操”,本是壹個意思,但他必須變換了筆墨去寫,要說他是無意去制作壹個藝術品,那真是不可能的。

古文家所謂文氣之說,似乎司馬遷已經註意到。我們試比較:

高祖曰:“公知其壹,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高祖本紀》

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裏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雲。——《留侯世家》

壹個是“決勝於千裏之外”,壹個是“決勝千裏外”,這是因為前者是在三個排比之下,語勢緩;後者則因在贊語中,篇幅小,而要有許多轉折,文勢便急。再比較:

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奈何絕秦之歡心?”於是往會秦昭王。——《楚世家》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屈原賈生列傳》

同壹事件,而前者所寫是壹個事實而止,後者所寫則有壹些抒情的意味,這是因為後者在子蘭之上加了“稚子”,就更顯得那意見之無足輕重,而懷王竟聽了他,愈見懷王之昏憒,又把“奈何絕秦之歡心”縮削為“奈何絕秦歡”,於是語意更純粹了,而聲調更沈痛了,而“於是往會秦昭王”則既冗長而僅為壹普通事實,至於“懷王卒行”便見懷王到底糊塗,楚國前途十分可悲,屈原心情非常刺痛了。

司馬遷下壹個句子,是像壹個老練的士兵壹樣,決不虛發壹彈。《司馬穰苴列傳》開頭即說“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起初我們以為這句話很平常,其實不然,原來這文章就是記錄田齊在齊國樹立政權的鬥爭史的壹個片段。這也就是司馬穰苴起初不能不在齊立威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後來齊威王田和對司馬兵法加以推崇的緣故。

司馬遷是壹個苦心的藝術家,凡精神所註,決沒有泛泛之筆。

第七 語調之美

司馬遷的語調之美,是說也說不盡的,現在姑舉最容易發覺的幾種:

壹是圓渾。像《酷吏列傳》中所說:“漢興,破觚而為圜,斲雕而為樸,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這古意盎然,含蓄高絕處,真宛如三代的鐘鼎彜器,或晉人書法了。

二是韻致。像《信陵君列傳》中之“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壹段,其中“公子亦自知也”,就像春風蕩漾壹般,多麽有著韻致。《汲鄭列傳》中之“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為賢於己”壹段,其中“誠有味其言之也”,也很有贊嘆的韻致。而《屈賈列傳》中之“王怒而疏屈平,屈平嫉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這更是有名的例子,簡直是詩了。所謂韻致,就是既從容,又有余味。在敘事文中而有如許詩意,真是奇跡。

三是唱嘆。《絳侯周勃世家》中,文帝在細柳勞軍,“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在《封禪書》中,漢武帝聽了公孫卿講黃帝的故事後,說:“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履耳。”《李將軍列傳》中“敢男禹,有寵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商君列傳》中“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這些地方都有壹唱三嘆之妙。

四是疏蕩淡遠。這可以看《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封禪書》,其中這樣的句子最多,不備列。

五是沈酣。《刺客列傳》中寫荊軻與高漸離歌泣於市中壹段,最可代表。

六是暢足。司馬遷無論寫苦與樂,壹定寫得十分暢快,神理氣味十分盡致而後已。我們且看這些例子:

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裏。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及生男,高祖、盧綰同日生,裏中持羊酒賀兩家。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也。裏中嘉兩家親相愛,生子同日,壯又相愛,復賀兩家羊酒。——《韓王信盧綰列傳》

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平準書》

於是竇後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禦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後悲哀。——《外戚世家》

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後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兩人相為引重,其遊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晩也。——《魏其武安列傳》

士以此多歸孟嘗君。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為孟嘗君親己。——《孟嘗君列傳》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信陵君列傳》

這些都是十分帶著躊躇滿誌的筆墨,所謂神完氣足,所謂筆酣墨飽,都是指這種文字吧。

壹種藝術品之所以成功,必須是部分地好,合起來才能好,像大建築壹樣,壹磚壹瓦的堅牢美觀,正是整個建築的必需條件,縱然不是充分條件。司馬遷恰就是把精神能灌註在這壹磚壹瓦的!

(原載《國文月刊》第56期,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