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MANS MEAT怎麽樣
自己唱戲要緊 儲勁松 E·B·懷特是壹個徹頭徹尾的梭羅膜拜者。不僅思想肖似,行事跡近,就連文風也奉梭羅為圭臬,尚味淡而思深。我註意到壹個有趣的細節:梭羅喜歡在文章裏羅列收成和開支,懷特也追踵前賢,煞有介事地列舉計算他的種養漁獵和日常開銷的明細。 我追慕梭羅也久,徐遲譯版的《瓦爾登湖》以及新星版的《野果》(這個譯名略嫌硬直粗糙),我讀過很多遍,能背誦壹些簡妙的句子,比如“天亮的日子多著呢,太陽不過是壹顆曉星”。中外聖哲,多在後世的傳言中逐漸演化成令人高不可攀的神,只可虔敬供奉而不可模仿。然而梭羅是可以效仿的,原因我以為在於他是壹個平民化的聖哲,他的文章中有性靈派的“我”存焉。梭羅的骨殖已歸大地,其思想和精神卻永存世間,懷特不過是他眾多信徒中的壹個,當然,懷特不單是在思想上仰慕梭羅,還真正身體力行之。 懷特放棄在大都會紐約薪水優厚的職業,領著同在《紐約客》雜誌供職的妻子以及他們的愛子,遷居到緬因州的鹹水農場,當了壹位地道的農民,在農事的間隙寫梭羅式的散文。厭倦了大都會的生活固然是主要理由,還有壹個理由,在凡夫俗子看來則有些傻氣,在懷特經典散文集《人各有異》裏,他說,作為《紐約客》的評論員,雜誌規定的社評用語“我們”這個“模糊的字眼兒”讓他感到困惑和迷茫。他的意思是,他不想用復數的第壹人稱寫作,而想用沒有絲毫含糊的“我”。 我不知道懷特在偏愛用單數第壹人稱的“我”來寫作方面,是否也受到梭羅的強烈濡染,但有壹點是肯定的,梭羅的散文裏,“我”字出現的頻率很高。正如法郎士所說:“文學作品是作家的自述傳。”無論是詩歌、散文、小說、戲劇還是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裏面都必然有作者的影子。就散文而言,更需要作者以“我”的身份,對著草木,另壹個自己,或者想象中的讀者,敞開胸懷說真話。文若無“我”,必是滿紙僵蟲,所以我十分厭惡用第三人稱寫作的作品,尤其是散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詞,雲:“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這話貌似與法郎士相左,細思量之,其實二者所言並不相悖,“無我之境”乃是“有我之境”的高級階段,“無我”仍然是“有我”的,只是“我”隱藏成了壹箭山風、壹塊頑石,或者壹莖野草。 近世的散文名家,外國的我鐘情梭羅和懷特,中國的我尤愛周作人。我以為,雖然他們國籍不同,時代不同,身世各異,有壹點卻是相通的,那就是獨立自由之精神。無論是行事還是作文,他們都強調“我”,那個裸裎的、率真的、本質的、無所隱瞞也無所畏懼的自我。有人評周作人散文,以為有“落葉氣質”,所評可謂精當。其實,梭羅和懷特的散文,同樣有簡遠遼闊的落葉氣質,初品寡淡而細碎,反復咀嚼方才明白是高士手筆,其境界遠非姿質凡常寫作者所能企及。他們是家常的,恬淡的,更是老辣的。就好比靜美秋葉聚攏了,點壹把火,其味壹如芥末。 銅板鐵琶唱大風之文,雄則雄矣,讀多了,總覺空乏,好比在聽華而不實的馬謖慷慨激昂紙上談兵;低吟淺唱作鳥聲之文,美則美矣,讀多了,定會發膩,如同聽自己不愛的人向自己傾訴幽情。只有深具落葉氣質的文字,才可以潤進人的心裏,並成為壹個人肌體和精神的壹部分。 周作人作過壹篇《談文章》,文中講了個小典故:舊時紹興有壹個伶人,帶出了壹個好徒弟,叫他初次登臺演戲時,伶人吩咐徒弟道:“妳自己唱戲要緊,戲臺下邊鼻孔像煙囪似的那班家夥妳千萬不要去理會他們。”他還說了關於寫文章的種種,我深刻記得的,就是“自己唱戲要緊”。周作人寫文章,完全是旁若無人唱“我”的戲,梭羅和懷特也是如此。 作為壹個寫作者,從前我寫了很多廢話。應時,應景,應約,應名,應利,有時甚至什麽也不應,純粹是三天不寫手癢。有壹天我讀到周作人的《談文章》,又想到梭羅和懷特,突然像大夢醒了似的,發覺做壹只廢話簍子,殺自己的頭發、腦子和光陰很不劃算,遠不如敞懷躺在石上招野風吹我痛快,也不如雪夜擁衾讀前賢著作來得自在。於是發誓要節字如節育。貓有九條命,人最多兩三條,我以為夢醒那壹天我陡獲解脫,有如新生。 “自己唱戲要緊。”這話不僅適合唱戲、寫文章,也是做人處世的千金方,可當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