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走在明朝晚期的大街上,隨口提起李贄這個名字,別說是儒林學士,就是販夫走卒,也都會兩眼放光地問:“李贄又出暢銷書了?還是又上了百家講壇去評品孔子了?”熱烈之情溢於言表,連顧炎武這樣的大家提起李贄之名,他都會有點兒酸溜溜地說:“壹境如狂啊!” “壹境如狂啊!”……
思想家做到這個份上,成了大眾偶像,自然是會受到點兒爭議的,就像如今的女明星不穿內褲出現在適宜曝光的場合,總會惹起壹番議論壹樣。不過,李贄惹起的爭議實在太大,他壹竿子捅到底,把深宮中的皇帝老兒都給驚動了。萬歷皇帝調出李贄的案子壹看,出身沒問題,履歷很簡單:先做官,後做和尚。正準備放他回老家了事時,沒料到李贄卻搶過壹把剃刀在喉嚨上輕輕壹劃,定格了他狂放思想中的最後壹個答案——壯烈地做個自由的烈士!
壹、做官也要做個傲慢的清官:
不管李贄是如何地“叛經離道”,何等地“異端邪說”,在“官本位”的古代中國,他找到的第壹份工作,還是“做官!”
李贄祖上跟朝廷頗有淵源,曾奉命下西洋經商,雖不像鄭和那樣混得有頭有臉,但也總算富甲壹方。可惜犟小子李贄於1527年初冬在福建泉州出生時,明王朝已進入到了嘉靖皇帝的第六個年頭了,“海禁”已起,家道中落。迫於生計,只好另謀出路,希望通過讀書闖出壹片天空。天才兒童李贄壹鳴驚人,12歲時就寫出了名作《老農老圃論》,把孔子視種田人為“小人”的言論大大地挖苦了壹番,轟動鄉裏。這下好了,特長壹欄既然填上“寫作”二字,只好錦繡文章售於帝王家了。很快,26歲的李贄考中了舉人,4年以後,謀得河南***城(今輝縣)教諭之職,成為養家糊口的主力軍。
後世有歐洲人米盧對著足球說:“態度決定壹切。”明朝時的高材生,也曾用這樣的態度對著官場說:“我混飯吃來了!”這就決定了李贄做官所具有的兩個特點:壹是傲慢;二是清貧。
李贄的傲慢很有特點,第壹、他非但不像範進中舉壹樣,給左鄰右舍來點兒喜劇,反而堅決不再去考中進士。所以打這以後,舉人李贄就給自己固定了壹個做官的範圍,只能在八九品的小官上,在基層公務員的崗位上混。於是國子監博士、禮部司務、刑部員外郎等職紛紛而來,但所有這些,俸祿都很微薄,但是公務卻不多。表明態度,自己就是來混的。第二、從當官的第壹天起,他就不齒官場的暗規則,更鄙視自己可憐到為五鬥米而折腰的田地。於是在履行完公務之後,就“閉門自若”,擺明了不與同事打交道。第三、他閉門是在鉆研學問,而不是去學賭博打麻將。壹個12歲就敢把矛頭指向孔子的人,那種天才般燃燒的自由思想、個人情懷日益成熟,處理公務自然是處處與上級唱反調了,是典型的“刺頭”壹個。
長期的傲慢,讓李勢的工資單很難跟得上明朝的經濟發展,不能做到與時俱進!把自己混飽雖然夠了,但他卻不是壹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貴族,於是,他把家人養得很不妙,幾乎不能達到溫飽水平。甚至在1564年,好不容易靠著祖父病故收了筆“賻儀”錢(賻義是指長輩去世時,上司和同僚送的銀兩,是明朝官場慣例),扣除自己奔喪的費用,其余留給妻女買了田地,他滿心以為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誰知從泉州回來壹看:大旱!!!顆粒無收,連自己的兩個女兒也都餓死了……
不過,傲慢和清貧絕不影響李勢做個好官。51歲時他得到了壹個正四品的實職,雲南姚安知府。這實在算不上個美差,西部待遇不好,姚安又是個少數民族聚居區,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建功立業。他迅速摸清民情,采用無為而治的辦法,對民族糾紛“無人告發,即可裝聾作啞”,從不擴大事態,對民族上層人士,以禮相待,示以至誠。3年任期下來,民族工作抓得有聲有色,令雲南巡按禦史劉維刮目相看,要向朝廷舉薦他。
按說,這該是壹輩子顛沛流離的李贄官場生涯上的斬折點了,哪知道李贄聽到這好消息,撒腿就跑了,逃進了滇西的雞足山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楞是不要,定要劉維替他交了辭職信,才肯從山裏走出來。25年的官場生涯,他實在是累了,新婚的夫妻都熬成了兩個不再具有吸引力的老伴兒,可李贄,是永遠熬不滅他心中那股自由的火,身上那股執拗的勁兒!
於是,李贄離姚安,士民擁車,遮道相送,車馬不能前也。
二、“學術和尚”也瘋狂:
辭了官的李贄心裏其實還是很難過的,首先,他沒有完成養家糊口這個中國男人最低的奮鬥目標。其次,他還為生計丟掉了最高奮鬥目標——學術。他還記得多年以前,在北京補了禮部司務的缺,有人嘲笑他說,等了幾年才撈到壹個窮得要命的閑職。當時他是這樣回答的:“我目中的窮,同壹般人說的窮是不壹樣的。我覺得最窮是聽不到真理,最快樂是過自己感興趣的生活。十幾年來我奔走南北,只是為了生活,把追求真理的念頭遺忘了,如今我到了京師這種地方,能找到博學的人請教,這就是我最大的快樂,最大的幸福!”
言猶在耳,可歲月早已蹉跎。女兒的墳塋,老妻的苦瓜臉,還有自己的壹把老骨頭,這還能做學問嗎?
當然能!
李贄想到做到,55歲的他攜妻從雲南直奔湖北黃安天臺書院,白天講學論道,夜宿好友耿定理家中,主業是門客,兼職是家庭教師。
不幸的是,他招收女弟子,還要個性解放、個人要自由,此等“異端邪說”,與耿定理的哥哥、刑部左侍郞耿定向的正統觀點發生了激烈的沖突,達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耿家門人也分成了兩派,彼此開始用拳腳去解決真理問題。耿定理壹去世,李贄就從耿家搬了出來,遷往麻城,投靠了另壹個知已周思敏,開始了他孤寂的學術流浪。
這壹回,李贄似乎吸取了教訓,不住朋友家,而是住在了寺院中。第壹站,住維摩庵,算是半僧半俗的“流寓”生活;第二站,住龍湖芝佛院,在周思敬的資助下讀書參禪。
李贄壹定想不到,他與寺院結下的“孽緣”,頓時讓耿定向得意地笑了起來“妳個小樣兒!總算是讓我逮著把柄了。”李贄還以為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呢,如今清凈了,可以好好做做學問。於是他把妻子、女兒、女婿送回了泉州老家,“毀無家累,又斷俗緣”,正式登記成為芝佛院的常住客戶和職業作家。寫到高興處,索性剃發留須,故意擺出壹幅“異端”的面目,儼然是個搞學術的老和尚,如此這般壹下就是10年。
結果,李贄火了!有如今天壹炮走火的 “軍衣哥”朱之文,舉國上下,滿城盡是李贄的“粉絲”。工部尚書劉東星親自接他去山東寫作,歷史學家焦竑替他主持新書發布會;文壇巨子袁氏三兄弟也跑到龍湖陪他壹住三個月;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和他進行了三次友好的宗教交流;全國各大城市輪流邀請他去做訪問學者,簡直把壹場學術運動,搞成了巡回演出,跨國交流。李贄壹開壇講學,管妳是哪座寺廟、在什麽深山老林,和尚、樵夫、農民、小作坊者,甚至連女子也勇敢地推開羞答答的閨門,幾乎是滿城空巷,都跑來聽李贄講課,那場面絕對比易中天、王立群、於丹搞的百家講壇還要紅。這下子,李贄成了橫掃儒、釋、道的學術明星,明朝竟然也出了個前所未有的大眾學術偶像,實在是種奇事。
李贄學說,哪來如此大的魅力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流浪各地,對社會中下層生活體會極深,他從事行政工作多年,和學術精英有過思想上的碰撞。兩方面的經歷,最大限度地激發了他自幼的反叛精神和個性思想,在幾千年來“三綱五常”的“無我”教條下,喊出了人人皆是聖人,可以有自我心聲。就沖著這壹點,能不得到飽受壓抑的儒學士子,平民百姓的極大歡迎嗎?
三、剃刀下的亡魂以壹種極端去展示壹種自由:
表面看起來,李贄的形勢壹片大好。當然,這不是說他的物質生活。在物質上,李贄依然是壹貧如洗,而且脾胃病嚴重,身體日漸衰老;過分燃燒的思想也像水蛭壹樣,吸食著他的體力。但是,他的學術成就讓他覺得,幸福像花兒壹樣盡情地綻放。
可是,李贄晚年的生活環境在迅速的惡化。
友人越是傾力相助,民眾越是趨之若鶩,敵人就越是磨刀霍霍,這向來就是無法逃脫的歷史規律。
萬歷二十八年(1600),76歲高齡的李贄回到了龍湖,打算結束多年的流浪生活,終老至此。此時,樹欲靜而風不止,他的老對頭耿定向終於向他發難了。而且,是壹個李贄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罪名:僧尼宣淫罪。
頑固正統思想的衛道士,指責李贄作為壹個僧人,不節欲、倡亂倫,有傷風化,慫恿黃安、麻城壹帶的士大夫“逐遊僧、毀淫寺”。冥頑不化的地方官吏以“維護風化”為名,指使歹徒燒毀李贄寄住的龍湖芝寺院,毀壞墓塔,搜捕李贄。
已成老頭的李贄,只好再次出逃,躲到了河南商城縣的黃蘗山中。他終於意識到生活小節上的狂放不羈,也能給人帶來百口莫辯的嚴重後果。其實,李贄剃發頗有苦衷。頭壹條,天熱頭癢,又寫書無暇,幹脆不梳不洗,剃掉省事;再壹條,做官20多年,約束受夠了,如今辭職做學問,竟然又被家人約束,不是催他回去,就是前來找他,還是沒有自由,不如剃發明誌:我就是不回家了。又壹條,好不容易學問有成了,社會上又冒出許多閑人,指責他是“異端奇人”,還是不自由。說來說去,青絲誠貴,長發蓄多年。若為自由故,為何不能剃?李贄剃發,僅只是表明了他對世俗的厭倦勝過了同情,他實在想讓自己快樂壹點兒了。
但是,剃發雖真,出家卻假。李贄從來就沒有受過戒,拜過師。佛祖門下,根本就沒有這個榮譽弟子。至於說李贄“宣淫”,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壹個76歲的垂老之人又怎會在龍湖芝佛院“挾妓女”、“勾引士人妻女”呢?
其實,在中國歷代王朝,畏懼思想者的思想火花,卻又不敢以思想的名義逮捕,這種事情並不少見。皇帝們總是害怕,壹旦思想的罪名寫進詔書公告天下,那不是讓老百姓都知道有種叫“星星之火”的東西了嗎?那還了得,他們壹學會,皇位我還能坐得上嗎?熊熊烈火,恐怕不是燒上沙漠,而是要燒到這金燦燦的宮殿上了。於是,各位大臣、眾位卿家,快快替朕想個可治其罪的辦法來吧!
萬歷皇帝的大臣們終於想出來了,妳不是已經成為大眾明星了嗎?那就在名聲上搞臭妳,來壹個——桃色新聞!
大臣們聲淚俱下地控訴著和尚與尼姑、妓女、淑女的故事,萬歷皇帝聽了後,感到很滿意,他在逮捕令做出了這樣的批示:“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令下詔獄治罪。他的著作不論出版與否,壹概查抄燒毀,凡收藏、保留者,嚴懲不貸!”
逮捕過程非常順利。當時李贄就在北京通州的好友馬經倫家裏,他是應邀到此著書講學的。聽說抓他的錦衣衛到了,身體已經很是羸弱的李贄竟然快步走了出來,大聲說:“是來逮捕我的吧,快給我擡來門板,讓我躺上去。”錦衣衛目瞪口呆,只好按吩咐辦,把他擡進了監獄。
對死,李贄已看得很淡:“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來死,反等出了禍。”然而,萬歷皇帝並不打算讓他死,思想的傳播已經扼殺,桃色新聞又不是什麽死罪,皇恩浩蕩其實也很容易放掉壹個人,善惡只在壹念間。於是,李贄既沒受什麽刑,還可以讀書寫字,牢獄條件不可謂不好。最終的判決書下來了,李贄壹看:“送回老家,地方看管”。他頓時失望了:壹個自由的鬥士,怎麽能夠被看管呢?
萬歷三十年(1602)三月十六日,李贄靜坐在北京皇城的監獄中,壹名侍者為他剃頭,剃好以後,李贄搶過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頓時鮮血淋淋。侍者大急,問這位年老的犯人:“和尚痛否?”李贄不能出聲,以指在侍者的手心寫:“不痛!”侍者又問:“和尚為何自割?”李贄寫:“七十老翁何所求?”輾轉兩日,終於斷氣……
李贄,他用壹把剃刀追求和挽救了他所想要的自由!
從此,宣告了明末思想界死人般的沈寂,宣告了自由時代的遙遠無期,也宣告了對封建王朝的無聲蔑視!
李贄,我心中永遠的偉人,相信今天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壹提到您的名字,都會無端地興奮上好壹陣子!妳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