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起解
第壹場
崇公道 （內白） 啊哈！
（崇公道上。）
崇公道 （念） 妳說妳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白） 老漢崇公道，在這洪洞縣內當了壹名長解。太爺因我年老，命我代管女監。今有按院大人在省城下馬，要提謀死親夫壹案去往太原復審。看天色不早，就此監中走走。
（崇公道走圓場。）
崇公道 （白）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到啦。
（禁卒暗上。）
崇公道 （白） 有人嗎？
禁卒 （白） 坐監的嗎？
崇公道 （白） 什麽坐監的！是我，開門吧。
（禁卒開門，崇公道進入。）
崇公道 （白） 妳把蘇三叫出來，她要起解太原府啦。
禁卒 （白） 是啦。
蘇三走動啊！
蘇三 （內白） 苦哇！
（蘇三上。）
蘇三 （哭） 餵呀……
（二簧散板） 忽聽得喚蘇三我的魂飛魄散，
嚇得我戰兢兢不敢向前。
無奈何我只得把禮來見，
崇老伯呼喚我所為哪般？
（白） 老伯在上，蘇三有禮。
崇公道 （白） 罷啦，罷啦。蘇三妳大喜啦！
蘇三 （白） 喜從何來呢？
崇公道 （白） 今有按院大人要提妳前去復審，妳的官司有了出頭之日啦，豈不是壹喜嗎？
蘇三 （白） 但不知起解哪裏？
崇公道 （白） 太原府。
蘇三 （白） 何人的長解？
崇公道 （白） 小老兒我的長解。
蘇三 （白） 幾時起程？
崇公道 （白） 咱們是馬上飛——這就走。
蘇三 （白） 如此待我辭別獄神，也好趲路。
崇公道 （白） 好，妳辭別妳的，我去收拾收拾就來。
（禁卒開門，崇公道出監，崇公道、禁卒自兩邊分下。）
蘇三 （白） 天哪，天！想我蘇三，遭此不白冤枉，直到今日呵！
（反二簧慢板） 崇老伯他說是冤枉能辨，
想起了王金龍負義兒男。
想當初在院中何等著戀，
到如今恩愛情又在哪邊！
我這裏進廟來把禮來見，
尊壹聲獄神爺細聽我言：
保佑我與三郎重見壹面，
得生時修廟宇現塑金顏。
（崇公道上。禁卒暗上，開門，崇公道進入。）
崇公道 （白） 蘇三，妳辭別完了沒有？
蘇三 （白） 辭別完了。
崇公道 （白） 來來來，把這個行枷戴上。
蘇三 （白） 怎麽？還要戴這行枷麽？
崇公道 （白） 朝廷王法，焉有不戴之理哪？
蘇三 （哭） 餵呀……
（蘇三戴行枷。崇公道、蘇三同出監。禁卒下。）
崇公道 （白） 妳上那邊好好待會兒去，等著我投了文就來。
蘇三 （白） 遵命。
（蘇三下。獄官暗上。崇公道遞公文。）
崇公道 （白） 辛苦您啦。
獄官 （白） 聽點：長解壹名崇公道。
崇公道 （白） 有。
獄官 （白） 護解壹名崇公道。
崇公道 （白） 有。
獄官 （白） 妳怎麽壹個人當兩份差事啊？
崇公道 （白） 沒有您不聖明的，這趟差事苦點兒，領的盤川錢倆人不夠，壹個人有點敷余。您閉閉眼，我就過去啦。
獄官 （白） 說了半天，妳們這是上哪兒去呀？
崇公道 （白） 太原府。
獄官 （白） 太原府？好地方啊！這有倆錢兒，妳給我帶個騾子來。
崇公道 （白） 這是多少啊？
獄官 （白） 二百四十錢。
崇公道 （白） 二百四十錢？妳買個騾子尾巴也買不來呀！得啦，我這是趟苦差事，沒什麽油水兒，多多少少的，反正不能白了您就是啦嘛！
獄官 （白） 好吧，咱們就憑心得啦。
（獄官將公文扔與崇公道，獄官下。崇公道拾起公文。）
崇公道 （白） 憑心？心在胳肢窩裏呢！
（崇公道下。）
第二場
（蘇三上，崇公道隨上。）
蘇三 （哭） 餵呀……
（西皮流水板）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我心好慘，
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哪壹位去往南京轉，
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就說蘇三把命斷，
來生變犬馬我就當報還。
崇公道 （白） 蘇三，妳跪在這兒，是祝告天地，還是哀求盤川哪？
蘇三 （白） 壹非祝告天地，二非哀求盤川。煩老伯與我代問壹聲，有往南京去的客官無有？
崇公道 （白） 妳問這個幹什麽呀！
蘇三 （白） 與我那三郎帶上壹信，就說蘇三起解了哇……
（蘇三哭。）
崇公道 （白） 到了這個時候，還惦記她的三郎哪！好，我給妳問問去。
我說列位請啦！
路人 （內白） 請啦。
崇公道 （白） 有上南京去的沒有啊？
路人 （內白） 上南京的前三天都走啦。
崇公道 （白） 現在哪？
路人 （內白） 凈剩下往熱河、巴溝、喇嘛廟拉駱駝的啦。
崇公道 （白） 我說蘇三哪，人家說啦：上南京的前三天都走啦。
蘇三 （白） 如今呢？
崇公道 （白） 凈剩下往熱河、巴溝、喇嘛廟拉駱駝的啦。
蘇三 （白） 唉！我蘇三好命苦哇……
（蘇三哭。）
崇公道 （白） 不要緊，咱們半道上再打聽。
蘇三 （西皮流水板） 人言洛陽花似錦，
我久在監中不知春。
低頭出了洪洞縣境，
崇公道 （白） 好熱的天！
蘇三 （西皮流水板） 老伯不走為何情？
（白） 老伯為何不走？
崇公道 （白） 妳瞧瞧：這麽熱的天，我空身走還出汗哪！何況妳是女流之輩，戴著行枷，哪兒走得動啊！這麽辦，我給妳摘下來，也涼快涼快，妳瞧好不好？
蘇三 （白） 慢來慢來！此乃朝廷王如何去得的！
崇公道 （白） 哈哈，在這兒等著我哪！什麽王法？屁法！在城裏由著他們，出了城就得由著我啦！幹脆，咱們是說開就開。
蘇三 （白） 有勞了。
（崇公道開鎖，取下行枷。）
蘇三 （白） 如此說來，老伯妳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
崇公道 （白） 好人不是？連個兒子都沒有！
蘇三 （白） 怎麽？老伯妳連個兒子也無有啊！
崇公道 （白） 沒有兒子不要緊，連孫子也給耽誤啦。
蘇三 （白） 取笑了！啊老伯若不嫌棄，我情願拜在老伯名下，以為螟蛉義女；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崇公道 （白） 那可使不得，那可使不得……
蘇三 （白） 爹爹請上，受女兒壹拜。
崇公道 （白） 起來起來。哈哈哈……
想不到老了老了的會收了這麽個幹女兒！哎呀，我這個窮幹爹，連個見面禮兒都沒有！有咧！
我說蘇三哪！這兒有根棍兒，給妳當做見面禮兒，妳拄著它走，三條腿不是總比這兩條腿強的多嗎？
蘇三 （白） 如此妳我父女趲行者！
（西皮導板） 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
（西皮慢板）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傷情！
想當初在院中穿綢著錦，
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崇公道 （白） 妳說什麽：“想當初在院中穿綢著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唉！今非昔比，打上官司啦，可就比不得當初妳在院裏的時候啦。這話又說回來了，妳在院裏頭穿綢著錦，成天花天酒地，那是鴇兒拿妳當搖錢樹，叫妳長年給她賺錢，那日子何時是了哇！如今妳呀，就盼著到了省城，見了都天大人，判明冤枉，那時候可就有了壹條生路，稱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哪。不用發愁，有指望。耐點煩，咱們走吧！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我心中只把那爹娘恨，
大不該將親女圖財賣入娼門。
崇公道 （白） 哎喲，孩子，妳說這兩句話，我聽著心裏好難過啦！爹娘做事心太狠，不該將妳賣入娼門。這話呢，有妳這麽壹說。本來嘛，做父母的應當教養兒女成人，決不該賣女為娼；話雖如此，他必是被事所逼，再加上受人愚弄，才鬧得這樣結果。這也是萬分不得已而為之。已然做錯啦，埋怨他也是無益啦。得啦，走吧。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惱恨那山西沈燕林，
他不該與我來贖身。
崇公道 （白） 噯，話可別這麽說。沈燕林花了銀子錢，替妳贖身，叫妳出籍為良，也是壹件好事。妳怎麽倒埋怨起他來啦？唉！按說呢，他可也不對，既有媳婦，幹嗎又把妳給弄到家裏去。妳呢，年輕貌美，那皮氏瞅見妳，還能不有個“醋兒啦，醬兒啦”的嗎？妳們這件事情啊，就叫做“醋海波瀾”嘛！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惱恨那皮氏心太狠，
她不該用藥面毒死夫君。
崇公道 （白） 妳說什麽可恨皮氏心太狠，不該用藥面毒死夫君？對，皮氏這個娘們心腸是狠哪。可是妳也得想想啊，皮氏素日壹個人慣慣的啦，沈燕林又把妳帶進家來，妳要是壹得寵，沒有她的地步啦，她有不生歹心的嗎？那壹天她弄那壹碗藥面，指望是把妳給毒死，不想那倒黴的沈燕林替妳吃了，這才“嗚呼哀哉”，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看起來，這也是沈燕林有倆糟錢兒，自找其禍呀！唉，走吧。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惱恨那春錦小短命，
她不該私通那趙監生。
崇公道 （白） 妳說什麽春錦不該私通趙監生？唉，這也難怪呀！妳想啊，她是壹個受苦的丫頭，是皮氏拿銀子買來的。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叫她打狗，她不敢罵雞。再壹說，皮氏既然跟趙監生亂七八遭的，春錦也老大不小的啦，日久天長的，春錦……咳！也就不用說啦。她這個事，妳也管不了。這不是仨鼻子眼兒，多出壹口氣嗎？孩子，甭生閑氣啦。走吧，走吧。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惱恨那貪贓王縣令，
崇公道 （白） 有嘚，說來說去，說到我們“座兒上”來啦。常言說得好：“衙門口沖南開，有理無理拿錢來。”妳想想他做官為的是什麽呀？不就是為發財嗎！孩子，妳這麽聰明，怎麽凈說傻話呀！別說啦，咱們走吧。
蘇三 （白） 走哇！
（西皮原板） 還有那眾衙役分散贓銀。
崇公道 （白） 嘿，又說到我們“六扇門兒”來啦。聽我告訴妳說：大堂不種高粱，二堂不種黑豆，不吃妳們打官司的吃誰呀？就拿妳們這檔子事情說吧，甭說旁人，連老漢我還鬧了雙鞋穿哪。說這個幹什麽？快點走吧。
蘇三 （白） 噯！
（西皮搖板） 越思越想心頭恨，
洪洞縣內就無好人！
崇公道 （白） 啊？洪洞縣沒好人？不用說，連我也在其內啦！妳可真沒良心！這麽熱的天，挺重的枷我拿著，我的棍兒妳拄著，連我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咱就甭行好事！來來來，把這個枷快給我戴上！妳真要把我氣死！這是怎麽說的！哼……
蘇三 （白） 呀！
（西皮流水板） 壹句話兒錯出唇，
爹爹壹旁怒氣生。
走向前來我把好言奉敬……
（白） 爹爹……
崇公道 （白） 甭理我！我不是好人！
蘇三 （白） 爹爹呀！
（西皮搖板轉回龍）惟有妳老爹爹是個大大的好人！
崇公道 （白） 哈哈哈……
（崇公道仿唱。）
崇公道 （唱） “惟有妳老爹爹是個大大的好人！”
（白） 哈哈哈……氣把我氣死，樂又把我給樂活了。我說蘇三哪，此處已離省城不遠，把行枷戴上，咱們該進城啦。
蘇三 （白） 且慢，女兒有話要與爹爹商議商議。
崇公道 （白） 有話快點兒說。
蘇三 （白） 爹爹呀！女兒遭此不白冤枉，監中有人不服，替女兒寫下申冤大狀，又恐皮氏搜去，因此藏在身旁。此番見了都天大人，望求爹爹想個主意，將狀子遞上才好哇……
（蘇三哭。）
崇公道 （白） 等我想想……有咧，妳把狀子藏在行枷之內，見了大人，說明此事，當堂劈桎1開枷，也就遞上去啦。
蘇三 （白） 此計甚好。
（蘇三戴行枷。）
蘇三 （西皮散板） 適才父女把話論，
又恐路旁有人聽。
遠遠望見太原城，
此壹去只怕是有死無生！
崇公道 （白） 閑人閃開差事來嘍！
（蘇三、崇公道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