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釵頭鳳》
——陸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壹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故事背景:?
壹般的說法是:陸遊初娶舅父唐閎之女,婚後夫妻相愛,而陸遊的母親卻不喜歡自己的侄女,陸遊迫於母命不得不與唐氏離異。離異後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趙士程。在壹次春遊中陸遊與唐氏及其後夫士程邂逅於紹興城南禹跡寺附近的沈園。
唐氏得後夫同意,遣人送酒饌致意,陸遊感於前事,遂題此詞於沈園壁上。以上情節來自宋周密《齊東野語》,查其中卻有失實之處。蓋唐閎為鴻臚少卿唐翊之子。
陸遊有舅父六人,但其中並無唐閎(詳見拙著《宋詞選語義通釋》附錄二《陸遊<釵頭鳳>詞若幹問題質疑》所引宋王珪《華陽集》卷三十七《唐質肅公介墓誌銘》?)。陸遊與前妻唐氏自然也不是表兄妹。但據宋代諸家筆記所載,陸遊與前妻唐氏在壹次春遊中於沈園相逢,晤談之後而作此詞這是可以相信的。
這首詞分上下兩闋,上闋是男子口吻,自然是陸遊在追敘今昔之異;昔日的歡情,有如強勁的東風把枝頭繁花壹掃成空。別後數年心境索漠,滿懷愁緒未嘗稍釋,而此恨既已鑄成,事實已無可挽回。
下闋改擬女子口吻,自然是寫唐氏泣訴別後相思之情:眼前風光依稀如舊,而人事已改。為思君消瘦憔悴,終日以淚洗面。任花開花落,已無意興再臨池閣之勝。
當年山盟海誓都成空願,雖欲托書通情,無奈礙於再嫁的處境,也只好猶夷而罷。此詞口吻之逼真,情感之摯婉,都不類擬想之作。如果沒有生活原型作為依據,只憑虛構是不會寫得如此真切感人的。以上談的是這首詞的總體印象,為了印證這壹印象,還可以從語言意象入手做進壹步的分析。
鑒賞:
詞的上片通過追憶往昔美滿的愛情生活,感嘆被迫離異的痛苦,分兩層意思。開頭三句為上片的第壹層,回憶往昔與唐氏偕遊沈園時的美好情景:“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雖說是回憶,但因為是填詞,而不是寫散文或回憶錄之類,不可能把整個場面全部寫下來,所以只選取壹個場面來寫,而這個場面,又只選取了壹兩個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細節來寫。
“紅酥手”,不僅寫出了唐氏為詞人殷勤把盞時的美麗姿態,同時還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內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體而形象地表現出這對恩愛夫妻之間的柔情密意以及他們婚後生活的美滿與幸福。
第三句又為這幅春園夫妻把酒圖勾勒出壹個廣闊而深遠的背景,點明了他們是在***賞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紅潤,酒的黃封以及柳色的碧綠,又使這幅圖畫有了明麗而又和諧的色彩感。
“東風惡”幾句為第二層,寫詞人被迫與唐氏離異後的痛苦心情。上壹層寫春景*,無限美好,到這裏突然壹轉,激憤的感情潮水壹下子沖破詞人心的閘門,無可遏止地渲泄下來。
“東風惡”三字,壹語雙關,含蘊很豐富,是全詞的關鍵所在,也是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癥結所在。本來,東風可以使大地復蘇,給萬物帶來勃勃的生機,但是,當它狂吹亂掃的時候,也會破壞春容春態,下片所雲“桃花落,閑池閣”,就正是它狂吹亂掃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因此說它“惡”。
然而,它主要是壹種象喻,象喻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惡”勢力。至於陸母是否也包含在內,答案應該是不能否認的,只是由於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不得不以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出之。下面壹連三句,又進壹步把詞人怨恨“東風”的心理抒寫了出來,並補足壹個“惡”字:“歡情薄。壹懷愁緒,幾年離索。”
美滿姻緣被迫拆散,恩愛夫妻被迫分離,使他們兩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幾年來的離別生活帶給他們的只是滿懷愁怨。這不正如爛漫的春花被無情的東風所摧殘而雕謝飄零嗎?接下來,“錯,錯,錯”,壹連三個“錯”字,連迸而出,感情極為沈痛。
但這到底是誰錯了呢?是對自己當初 “ 不敢逆尊者意”而終“與婦訣”的否定嗎?是對 “尊者”的壓迫行為的否定嗎?是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嗎? 詞人沒有明說,也不便於明說,這枚 “千斤重的橄欖”(《紅樓夢》語)留給了我們讀者來噙,來品味。
這壹層雖直抒胸臆,激憤的感情如江河奔瀉,壹氣貫註;但又不是壹瀉無余,其中“東風惡”和 “錯,錯,錯”幾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詞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現實,進壹步抒寫妻被迫離異的巨大哀痛,也分為兩層。換頭三句為第壹層,寫沈園重逢時唐氏的表現。 “春如舊”承上片“滿城春色”句而來,這又是此時相逢的背景。依然是從前那樣的春日,但是,人卻今非昔比了。
以前的唐氏,肌膚是那樣的紅潤,煥發著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經過“東風”的無情摧殘,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雖說寫的只是唐氏容顏方面的變化,但分明表現出“幾年離索”給她帶來的巨大痛苦。
象詞人壹樣,她也為“壹懷愁緒”折磨著;象詞人壹樣,她也是舊情不斷,相思不舍啊!不然,怎麽會消瘦呢?寫容顏形貌的變化來表現內心世界的變化,原是文學作品中的壹種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則瘦矣,何故又在其間加壹個“空”字呢?
“使君自有婦,羅敷亦有夫。”(《古詩·陌上桑》)從婚姻關系說,兩人早已各不相幹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為相思而折磨自己嗎?著此壹字,就把詞人那種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痛傷之感等等,全都表現了出來。
“淚痕”句通過刻畫唐氏的表情動作,進壹步表現出此次相逢時她的心情狀態。舊園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淚流滿面嗎?但詞人沒直接寫淚流滿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寫她 “淚痕紅浥鮫綃透”,顯得更委婉,更沈著,也更形象,更感人。
而壹個“透”字,不僅見其流淚之多,亦見其傷心之甚。上片第二層寫詞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這裏寫唐氏時卻改變了手法,只寫了她容顏體態的變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於這壹層所寫的都是詞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壹時雙情俱至”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