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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文學的內部研究和文學的外部研究

文學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關於文學社會學研究方法的對話

劉濤 賀麥曉

 劉濤:賀教授您好。非常高興有機會和您對談壹次。您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社團和雜誌的研究在中國非常有名氣,國內的學者時常引用或時常提到您。王德威教授從去年起就在課堂上說,下個學期請了倫敦大學的賀麥曉教授來上現代文學的課,他治學非常有特色,以文學社會學見長。

據我的了解,您的研究領域主要集中在中國新詩研究和中國社團、雜誌研究,主要治學方法是文學社會學。我們先從您的博士論文談起好嗎?

賀麥曉:好的。我們說中文吧,省得妳回去翻譯。

劉濤:那太好了。您的博士論文是關於《雪朝》的吧?您當時為什麽對中國新詩感興趣呢?

賀麥曉:是的。《雪朝》1922年出版,是朱自清、周作人等八個中國詩人的合集。我在荷蘭萊頓大學讀書時,老師是漢樂逸,他研究中國現代詩歌,有關於卞之琳研究的著作。漢樂逸老師自己也是個詩人,我對詩歌有興趣,主要是受了他的影響。當時在萊頓大學,除了我以外,還有柯雷,也研究詩歌,另外還有現在在哈佛東亞系的伊維德教授。伊維德教授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但也對詩歌感興趣。我們都是那個時代的人。在萊頓大學,我們算是詩歌研究的中心。

我壹直對中國五四文學有興趣。我比較強調文學社會學的研究方法,以此角度去看,可以見出很多很有意思的現象和問題。五四文學有非常強的實驗性的壹面,同時也比較豐富和復雜。我從詩學的角度去研究中國新詩,想去了解那些詩人的想法,他們的理論和實踐是什麽,理論和實踐有什麽不同之處。我當時論文的重點是研究那八位作家。

劉濤:您詩歌研究方面,我讀過您那篇研究汪靜之的文章。您研究汪靜之等人之時,是不是想以此為契機來討論中國的現代性問題?

賀麥曉:對。我做過壹些這樣的研究,其實後來放棄了這個思路。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新文學和傳統之間的聯系。從詩歌文本看,或許與此前傳統不太壹樣,與傳統的聯系亦較少。但從語境(context)看,比如從社團,從讀者對詩歌的壹些要求與反應等方面看,新詩與傳統詩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文學社團與此前的文人結社有關。我寫過壹篇文章,討論中國新詩通與不通的問題。從新詩壹直到朦朧詩,關於通與不通的爭論壹直存在。在西方則不同,現代主義後期,再也不會有批評家討論通與不通或者看懂和看不懂的問題。若看不懂就應該去多看,不斷地去看。圍繞著新詩實踐,讀者的要求,對通與不通的爭論等方面,我們可以看出這裏折射著傳統詩學和美學的要求。

劉濤:對的,確有聯系。您剛才強調了context與傳統之間的聯系。我覺得,text與傳統也密切相連。比如何其芳的《畫夢錄》,青年何其芳所營造的意境與宋代很多詞的意境非常相似。

賀麥曉:對。Text 中也密切相連。

劉濤:這方面的研究您有沒有繼續?

賀麥曉:後來我研究網絡文學的時候,也會說起到通與不通的問題。我會強調文學的社會性,強調文學作為社交的方法。文人們喜歡酬唱,應答,結社等。網絡文學其實與此亦相似。

劉濤:是的。我讀您這篇文章時,感覺您不僅強調詩學本身的壹些問題,比如詩歌的遣詞造句、語調、句法等等,也強調當時的讀者和批評家的反應。您為什麽強調這個方面呢?

賀麥曉:要理解當時那些人為什麽要這樣來寫詩,要理解那些詩,不僅須看詩歌作品本身,亦須了解當時的讀者和批評家的反應。其時,我受接受美學影響較大,所以註意從讀者的角度了解、理解詩歌。我覺得,對於壹個外國人去理解中國文學,對於壹個現代人去理解過去的文學,詩學本身不夠,我們還需要其它方面的幫助與輔助。

劉濤:您這篇文章提供了大量的細節。我的感覺是,您的文章將《蕙的風》重置於當時的歷史語境之中,重置於當時的文學場之中。如此來理解汪靜之,似乎才能比較全面,且符合當時的歷史語境。就我個人的閱讀經驗而言,我只是讀過《蕙的風》,並沒有註意當時批評家和讀者對此的反應。故我對汪靜之的理解,是今天我的理解,和當時讀者與批評家的理解會有很大的不同。

賀麥曉:是的。我堅決相信這是文學研究者應該做的,這也是我文章的出發點。我不會事先決定喜歡哪壹部小說或者詩歌,我要看看人家在那個時候怎麽看這部作品,作者這麽寫這部作品的目的是什麽。我在研究中盡量控制自己的好惡,免得研究失之偏頗。因此我盡量不作批評家,只做壹個文學研究者。

劉濤:您如此強調要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這樣的研究方法是不是有什麽針對性,或者出於別的什麽考慮?

賀麥曉:我當時寫博士論文時對這些問題以及研究的意義還不是很清楚。我們這壹代很多人幹脆不研究五四時期的文學,或者研究當代文學,或者研究晚清文學,對五四有壹些負面的印象和評價。我壹直覺得不對。當然將五四當成主流不可取,但是將五四貶得壹文不值亦是錯誤的。我看二三十年代的文學資料,感覺這個時代其實充滿著多樣性 和多樣化,不同的姿態,不同的風格,不同的文體***存於壹時。我們需要了解那個時代的文學,就必須回到那個時代的歷史語境之中。這麽做的意義和價值,我後來我才逐漸意識到。

我們對於五四或褒或貶,都不對。新文學,在二十年代並不是主流,只是現代文學的壹種樣式。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在西方有很大的爭論。甚至有的教授極端地說,中國現代文學幾乎壹無是處。在西方,八十年代這樣的爭論還很多。我記得William Jenner曾經寫過壹篇文章《中國現代文學是否可能?》,此外尚有Michall Duke也持類似的觀點。他們說,對西方普通的文學讀者而言,中國現代文學幾乎沒有意義。我反對他們的觀點。但我反對的方式是:我想知道,為什麽當時的中國的讀者喜歡看那些文學。於是我要回到中國當時的歷史語境之下去閱讀和理解那些文學作品。

劉濤:您知道,五四對於中國現代文學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參照意義。陳思和老師反思五四時,曾有壹個比喻,他說,五四對於現代文學研究而言幾乎是燈塔,照到的地方是亮的,照不到的地方就是暗的。

這些年,情況有些變化。國內外學者對五四的意義爭論非常大,解構五四或者反對五四的聲音越來越多。王德威教授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曾壹度在中國引起較大的爭論。

賀麥曉:對的。我在我的專著《文體問題》中,亦談到五四的問題。我們如果真正回到當時的歷史情況來看,誰也不知道誰是主流。當時雜誌非常多,社團也多,風格多樣,形式多樣,內容多樣。從事新文學者固然很多,但是從事其它類型文學者亦很多。我們若想真正逃脫五四思維的話,先要走出五四中心論。妳不要去盲目地崇拜它,也不要去盲目地攻擊它,只是把它當成文壇的壹部分即可。1996年,我和王曉明有壹次爭論,即是涉及這個問題。王曉明寫了壹篇文章《壹份雜誌和壹個“社團”——重評五四文學傳統》,我針對他的文章,有壹個回應。前幾年,我到北大去演講,亦專門以此為題,討論五四的意義。我的結論是:五四本身不是問題,問題是對五四文學的界定。比如很多西方學者將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學也稱為五四文學,如此,當然會有很多人反對。新文學不是中國現代文學,只是現代文學的壹部分,只是諸多風格中的壹部分,如果這樣去理解,則不會出現或褒或貶的極端情況。

劉濤:您的專著《文體問題》,是不是就是通過研究文學社團和文學雜誌來討論這個問題?

賀麥曉:是的。這本書主要討論兩個問題。第壹,是通過研究社團的活動和雜誌,重新理解二十年代。新文學只是現代文學的壹個文類,不是全部。當時的讀者和批評家都知道,如何分辨新文學和其它文學。他們不光是通過文本,其實尚可以通過雜誌封面,作家的派頭、氣度等分辨新舊文學。我寫過壹篇關於劉半農的文章,他從上海到北京的時候,魯迅和周作人都寫文章罵他,指責他這裏不對,那裏不對,二周不僅僅針對劉半農寫的文章,還針對他的行為方式、派頭等等。所以風格(style)這個概念,不僅僅是文本的風格,還有其它豐富的內涵。第二,是想更具體地討論文學風格是什麽,以及文學社團內部的運作,怎麽影響作家等等。昨天我們提到過布爾迪厄的“象征資本”(symbol power)的概念,我的書也討論了這個問題。社團和雜誌通過什麽方式和話語將文學創造為“象征性價值”。

劉濤:您這本書的主要方法論還是文學社會學吧?

賀麥曉:是的。但這也是文學史的研究著作,涉及史料很多,討論當時的“文學場”。我盡量客觀地觀察所有的文學作品、社團和雜誌,看他們所代表的位置,特別強調那些有“權力”的雜誌、社團和那些沒有“權力”的先鋒派。通過這種方式,我發現新文學其實只是先鋒派,沒有“權力”,沒有很強的“象征資本”,所以新文學的人才會那麽拼命地去罵。現在我們看來,新文學的人罵得這麽兇,肯定很厲害,其實恰恰相反。我們也會覺得“鴛鴦蝴蝶派”被罵得真可憐,但是我們看二十年代有多少鴛鴦蝴蝶派的雜誌啊,但是新文學真正好的雜誌只有《小說月報》。

劉濤:您為社麽從文學雜誌和文學社團入手呢?

賀麥曉:這還要回到我的博士論文。通過我對詩歌的了解,我開始對文學社團的這個現象感興趣。當時很想研究文學社團,但不知道怎麽著手。那個時候,伊維德教授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他將我介紹給很多荷蘭的社會學家,社會學家們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文學社團壹方面當然代表壹種意識形態(ideology),或壹種文學理論;另外它還是壹個機構(institution),有自己的規章制度,運作方式;另外社團還涉及個人(individual)。我發現大部分研究文學社團的學者較多地關註意識形態,或者關註幾個主要人物,但是對機構本身並不關註。比如我開始研究文學研究會時,發現竟然有這麽多的成員。除了那些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是誰,他們為什麽參加,怎麽參加,怎麽與文學研究會聯系等等。這樣的問題,很少有人去研究。

我開始研究社團時用了壹個特別笨的方法,我首先看了二十年代所有跟文學研究會有關的雜誌和副刊。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們開始使用“文學研究會”這個稱號,到底這個機構什麽時候成立。後來我發現,1925年之後,再也沒有文學研究會這個提法。1925年之後,盡管人還在,叢書還在,但作為壹個文學機構的文學研究會從文壇上消失了。當時很多學者認為我的想法很極端,因為我們壹般認為,文學研究會1932年尚存在,因為《小說月報》1932年才停刊。其實《小說月報》從來不承認是文學研究會的刊物。經過這樣“笨拙”地閱讀之後,壹下子會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呈現出來了。

我閱讀雜誌和副刊時,不僅僅看那些小說,也看雜誌上其它的資料,甚至廣告。我們現在閱讀現代文學,多是從選集或者全集來讀,這和直接讀雜誌上的作品方式會很不同。如果妳將壹本雜誌從頭看到尾,這也是壹個文本,不僅僅是文學問題。雜誌可以將我們帶回到當時的文學現場之中去。

劉濤:是的。我自己亦有這樣的感受。閱讀原雜誌中的文章和閱讀文集或全集中的同壹篇文章,感受完全兩樣。剛才談了很多您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現在我們接著談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二月份,您在費正清中心做過壹個關於中國當代網絡詩歌的報告《大防火墻之內:中國網絡文學實踐》(“Inside the Great Firewall: PRC Online Literary Practice) 。我覺得那次講座特別有意思。您為什麽現在轉向中國當代詩歌研究以及網絡文學研究呢?

賀麥曉:有很多的原因。第壹,我研究起步之時很關註文學和媒體的關系。二三十年代,文學發表依靠雜誌;現在網絡大為流行,於是我開始關註新的文學發表載體——網絡。網絡是更為復雜的發表方式,因為妳可能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誰,文章開頭、結尾在哪裏。第二,我不能壹直只從事現代文學研究。英國和中國的情況很不同,因為妳們研究人員比較多,故有的學者可以壹輩子只從事現代文學研究,而不去關註當代文學或者近代文學。國外則不行,因為沒有那麽多研究人員,亦沒有那麽多的教職,所以我們不得不跨很多領域,往往既研究近代文學、現代文學又研究當代文學。第三,當時中國網絡文學壹時之間非常活躍,故竄入我的視野,因此我下決心去研究這個問題。第四,是我個人的因素,因為當時我的孩子剛剛出生,我不得不陪在家裏。研究網絡文學,我只要坐在電腦前就可以進行,不用去圖書館或者資料室。

劉濤:呵呵。現在中國的網絡文學泥沙俱下,好壞都有。數量又非常大,撲面而來。研究中國的網絡文學,這真是壹個難題。您打算怎麽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呢?

賀麥曉:是的。太多了,太復雜了。現在我只發表了兩篇關於網絡文學的文章。我發現我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描寫,很少分析。因為我不得不向西方讀者解釋壹些很基本的問題,描述壹些中國網絡文學的現狀,以及壹些普通現象。比如,我甚至不得不解釋什麽是論壇等等。我想我最終還是會回到此前的研究方法,討論網絡文學的“象征資本”,討論其運行機制,誰是“守門人”(gate-keeper)等等。另外我對網絡文學的研究依然會集中於詩歌方面。中國現在的詩歌創作非常豐富,很多詩人以網絡作為發表平臺,交流平臺,評價平臺等等。我會研究網絡詩歌怎麽發表,流傳,怎麽評價,怎麽經典化等問題。我會繼續寫關於網絡文學的文章,最終會集成壹本書。我的研究可能集中於描述,因為這種類型的書亦是需要的。

劉濤:當然,我覺得非常有價值。上次聽完您的報告,我有壹個強烈的感受。您題目中用了“Great Firewall”這個詞,這可能與“Great Wall”(長城)的隱喻有關吧。中國在西方人眼中總與“長城”有關,清代時閉關鎖國,新中國時,因為冷戰等原因,西方對中國的了解亦不多,現在因為網絡則有了“大防火墻”(Great Firewall)之稱。因為“長城”的阻隔,西方很多人對中國不了解,於是只是想象。再加上很多作品推波助瀾,他們於是更加堅信他們的想象。他們根本不了解這個在長城之內的民族,到底在幹嗎,到底是怎麽思考。您的報告,我的理解是,要告訴聽眾:長城之內到底真實地發生了什麽。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您的描述非常重要。其實,“Great Wall”不在中國,亦不在美國,“Great Wall”在我們的心中。要消除我們心中的“Great Wall”,描述是壹種非常好的辦法。將真實呈現出來,隔閡和偏見自然會消失。

賀麥曉:對。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個人的經驗是:大部分對中國網絡感興趣的西方學者,他們會對控制和審查機制有興趣,也即是說他們最感興趣的是看不到的東西,於是他們會強化這種視角。其實網絡上有很多我們可以看得到的東西,其中的很多非常有價值。每次我在什麽地方做中國網絡文學的報告時,總會有人提問說“是不是網絡會受到控制和監督”等類的問題。其實,我覺得目前中國的文學環境比此前任何時候都更為自由,都更為寬松。作為壹個中國文學研究者,我有責任去排除這種誤會和偏見,或許描寫是壹種不錯的策略。

劉濤:您討論網絡文學為什麽比較集中地討論了陳村以及他的“小眾菜園”?

賀麥曉: 2000年,中國有壹場很大的關於網絡文學的討論,陳村那個時候亦是討論中的主要人物。其實,我大概十年以前就開始關註這個作家。我那次講座,只講了陳村的壹部分。陳村從七十年代末到現在的作品以及主要活動,我都關註。陳村亦屬於八十年代的先鋒派。但是八十年代很多先鋒派作家,在九十年代出名之後,將先鋒派的特點全部放掉了。陳村則壹直在尋找,尋找新的寫作方式,新的媒介等等。他後來找到了網絡。

另外,陳村很多關於文學的主題,以及關於文學的想法,與我對於先鋒派的理解很有關聯,所以我會關註他。

劉濤:您對陳村的總體評價是什麽?

賀麥曉: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陳村是壹個比較純粹的先鋒派,他壹直在尋找,壹直在懷疑。他喜歡在小的圈子中活動。早在2000年,陳村已經看出,網絡文學正在經濟化,於是轉身退出這個圈子,只是經營其“小眾菜園”。

劉濤:我們前面的談話中,文學社會學的方法壹直作為壹個潛在的重要的內容。我想和您討論壹下文學社會學研究方法的問題,可否?

賀麥曉:可以。我們可以就文學社會學本身展開壹些討論。

劉濤:此前我對社會學接觸較少,布爾迪爾在中國亦流行過很長時間,我只是泛泛讀過而已。這個學期您給我們上課以來,我才比較集中地閱讀了壹些純粹社會學方面的文章。我有壹個感覺,覺得文學社會學過於重視文學外部研究。比如昨天我們上課討論的Kees van Rees和Jeroen Vermunt那篇《作家聲名的事件史分析:批評家對初涉文壇者事業影響效果論》。作者所提供的模式中,作家所獲得聲名跟代理人、出版商、書店、讀書俱樂部、圖書館、媒體批評、學院批評、讀者反應等等相關。這個模式確實可以解決壹些問題,因為作家的聲名確實與此有關,但是我覺得這兩位作者過分強調了文學的外部。這個模式沒有討論文學家本人的修養,在我看來,這是作家獲得聲名最為重要的因素。文學社會學家們不會想不到這個問題,但是修養看不見摸不著,不能量化,亦不能成為模式。所以討論到章克標《文壇登龍術》的時候,我才半開玩笑說,“獲得聲名最重要的是應該活得長,像章克標那樣活個壹百多歲”。“活得長”是通俗的說法,莊子將“活得長”表述為《養生主》。養生不僅是養形體,關鍵在於養性,故《養生主》以“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作結。孔子、莊子、蘇格拉底等人是可以不朽的,他們養生是養這個可以使之不朽的東西,所以他們可以活得最長。我覺得“活得長”才是最為根本的問題,很多人固然可以通過外部炒作和包裝紅極壹時,但是幾年過去,或者幾十年過去,他們肯定會銷聲匿跡,這樣的例子在文學界不勝枚舉。我覺得這篇文章的主要問題是遺內重外,舍本逐末,故作者說的都確實與問題相關,但不是根本的東西。

賀麥曉:妳說的很有意思。我對自己研究的定位是“外部研究”或“語境研究”(context)。但是,我想質疑的是:什麽是外部,什麽是內部。我覺得文學沒有內部和外部這麽嚴格的區分。我甚至開玩笑說,文學唯壹內在的東西只是筆和墨,其它的都是外在的。比喻、反諷等修辭方法亦是外在的。從反諷的視角來看,我覺得《上海寶貝》是最好的壹部反諷小說。我知道這不是衛慧的本意,但從文本看,這篇小說向所有的男性批評家提出了挑戰。

如果壹個作家寫了壹篇小說,只是放在抽屜裏,這能算文學嗎?我想他至少要拿到外面雜誌或網絡上去發表,至少要有壹個批評家評論。所以,我要強調所謂文學之外的東西。內部和外部,Context 和text這兩組概念,其實沒有那麽嚴格的區分,它們之間是動態的。

劉濤:我剛才問的問題,很多人可能也向您問起過。他們都會從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之分的前提出發,視您的研究為文學的外部研究。這和美國流行的新批評有關系吧?文學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就是韋勒克他們提出來的。

賀麥曉:是的。新批評在美國大學中影響還是很大,大學生受到的訓練主要還是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壹般的學生得到了碩士學位時,才知道除了文學文本研究之外,尚有其它的研究方法。做我這樣研究的學者實在不多,不能說這樣的研究不重要,但是很邊緣。中國做文學社會學研究的也比較少,美國也比較少,英國有壹些,比如雷蒙?威廉姆斯等。

劉濤:雷蒙?威廉姆斯在中國亦流行壹時。您對文本細讀以及內部研究這樣的方法怎麽看?

賀麥曉:文本細讀作為壹種教學方法行之有效,對於學生亦會有很大的幫助。我自己在研究和教學中對文本細讀也比較強調,對於這種方法我沒有什麽意見。我認為如果研究文學的人都像我這樣,會很單調。我和很多做文學內部研究的學者有很好的友誼和合作關系。大家會互相承認,認可彼此的研究有價值和意義。問題是,很多做內部研究的人完全不承認外部研究的意義,壹旦看到很多統計、圖表、數字等就會很反感,覺得這完全不對。這樣就完全抹殺了外部研究的意義和價值。我不會這麽極端。

其實我的研究更偏重於文學史研究,對於真正的社會學研究,我不是很精通。我沒有受過正規的社會學訓練,沒有受過相關的數學訓練。我是為了研究文學史,才使用壹些社會學的方法和觀念。

劉濤:我註意到,我們剛才的談話中,您比較註意區分兩個概念:批評家和文學史研究者。您可否談談您這方面的意見?

賀麥曉:我覺得批評家主要是給文學作品壹種價值判斷。我不覺得作品的價值判斷是文學的全部,這只是文學研究的壹部分。文學史研究則是強調作品在歷史背景中所起到的作用。文學批評可以不考慮歷史背景,或只是關註壹種風格史,但文學史研究則必須考慮歷史背景。

劉濤:可不可以做這樣的區分:批評家註意text,文學史研究註意context。

賀麥曉:不能做這麽簡單的區分。對文學史研究者而言,其時的歷史以及相關資料就是text。當然妳可以主要看文學文本,不強調其它,但是這樣會偏頗。

劉濤:對的。所以新批評派關於text 和context做絕出對的區分,可能問題較大。在這個意義上,文學社會學是救弊補偏。好的。謝謝賀教授,今天和您的談話非常高興,非常感謝您。

賀麥曉(Michel Hockx),荷蘭萊頓大學博士,現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中國文學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語言和文學,其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代詩學、中國現代文學場,以文學社會學見長。代表作有《雪朝:通往現代性之路的八個中國詩人》,《文體問題:現代中國的文學社團與文學雜誌,1911-1937》。

原載:《西湖》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