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稧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壹觴壹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壹世,或取諸懷抱,晤言壹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蹔得於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壹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壹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壹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註釋
永和:東晉皇帝司馬聃(晉穆帝)的年號,從公元345—356年***12年。永和九年上巳節,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41人。舉行禊禮,飲酒賦詩,事後將作品結為壹集,由王羲之寫了這篇序總述其事。
暮春:陰歷三月。暮,晚。
會:集會。
會稽(kuài jī):郡名,今浙江紹興。
山陰:今紹興越城區。
修禊(xì)事也:(為了做)禊禮這件事。古代習俗,於陰歷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後定為三月三日),人們群聚於水濱嬉戲洗濯,以祓除不祥和求福。實際上這是古人的壹種遊春活動。
群賢:諸多賢士能人。指謝安等三十二位社會的名流。賢:形容詞做名詞。
畢至:全到。畢,全、都。
少長:如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王徽之是少;謝安、王羲之等是長。
鹹:都。
崇山峻嶺:高峻的山嶺。
修竹:高高的竹子。修,高高的樣子。
激湍:流勢很急的水。
映帶左右:輝映點綴在亭子的周圍。映帶,映襯、圍繞。
流觴(shāng)曲(qū)水:用漆制的酒杯盛酒,放入彎曲的水道中任其飄流,杯停在某人面前,某人就引杯飲酒。這是古人壹種勸酒取樂的方式。流,使動用法。曲水,引水環曲為渠,以流酒杯。
列坐其次:列坐在曲水之旁。列坐,排列而坐。次,旁邊,水邊。
絲竹管弦之盛:演奏音樂的盛況。盛,盛大。
壹觴壹詠:喝著酒作著詩。
幽情:幽深內藏的感情。
是日也:這壹天。
惠風:和風。
和暢,緩和。
品類之盛:萬物的繁多。品類,指自然界的萬物。
所以:用來。
騁:使······奔馳。
極:窮盡。
信:實在。
夫人之相與,俯仰壹世:人與人相交往,很快便度過壹生。夫,句首發語詞,不譯。相與,相處、相交往。俯仰,表示時間的短暫。
取諸:取之於,從······中取得。
悟言:面對面的交談。悟,通“晤”,指心領神會的妙悟之言。
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就著自己所愛好的事物,寄托自己的'情懷,不受約束,放縱無羈的生活。因,依、隨著。寄,寄托。所托,所愛好的事物。放浪,放縱、無拘束。形骸,身體、形體。
趣(qǔ)舍萬殊:各有各的愛好。趣舍,即取舍,愛好。趣,通“取”。萬殊,千差萬別。
靜躁:安靜與躁動。
暫:短暫,壹時。
怏然自足:感到高興和滿足。然,······的樣子。
不知老之將至:(竟)不知道衰老將要到來。語出《論語·述而》:“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壹本有“曾”在句前。
所之既倦:(對於)所喜愛或得到的事物已經厭倦。之,往、到達。
情隨事遷:感情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遷,變化。
感慨系之:感慨隨著產生。系,附著。
向:過去、以前。
陳跡:舊跡。
以之興懷:因它而引起心中的感觸。以,因。之,指“向之所欣……以為陳跡”。興,發生、引起。
修短隨化:壽命長短聽憑造化。化,自然。
期:至,及。
死生亦大矣:死生是壹件大事啊。語出《莊子·德充符》。
契:符契,古代的壹種信物。在符契上刻上字,剖而為二,各執壹半,作為憑證。
臨文嗟(jiē)悼:讀古人文章時嘆息哀傷。臨,面對。
喻:明白。
固知壹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本來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來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把長壽和短命等同起來的說法是妄造的。固,本來、當然。壹,把……看作壹樣;齊,把……看作相等,都用作動詞。虛誕,虛妄荒誕的話。殤,未成年死去的人。妄作,妄造、胡說。壹生死,齊彭殤,都是莊子的看法。出自《齊物論》。
列敘時人:壹個壹個記下當時與會的人。
錄其所述:錄下他們作的詩。
其致壹也:人們的思想情趣是壹樣的。
後之覽者:後世的讀者。
斯文:這次集會的詩文。
譯文
永和九年,正值癸醜,暮春三月上旬的巳日,我們在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集會,舉行禊飲之事。此地德高望重者無不到會,老少濟濟壹堂。蘭亭這地方有崇山峻嶺環抱,林木繁茂,竹篁幽密。又有清澈湍急的溪流,如同青羅帶壹般映襯在左右,引溪水為曲水流觴,列坐其側,即使沒有管弦合奏的盛況,只是飲酒賦詩,也足以令人暢敘胸懷。這壹天,晴明爽朗,和風習習,仰首可以觀覽浩大的宇宙,俯身可以考察眾多的物類,縱目遊賞,胸襟大開,極盡耳目視聽的歡娛,真可以說是人生的壹大樂事。
人們彼此親近交往,俯仰之間便度過了壹生。有的人喜歡反躬內省,滿足於壹室之內的晤談;有的人則寄托於外物,生活狂放不羈。雖然他們或內或外的取舍千差萬別,好靜好動的性格各不相同,但當他們遇到可喜的事情,得意於壹時,感到欣然自足時,竟然都會忘記衰老即將要到來之事。等到對已獲取的東西發生厭倦,情事變遷,又不免會引發無限的感慨。以往所得到的歡欣,很快就成為歷史的陳跡,人們對此尚且不能不為之感念傷懷,更何況人的壹生長短取決於造化,而終究要歸結於窮盡呢!古人說:"死生是件大事。"這怎麽能不讓人痛心啊!
每當看到前人所發的感慨,其緣由竟像壹張符契那樣壹致,總難免要在前人的文章面前嗟嘆壹番,不過心裏卻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我當然知道把死和生混為壹談是虛誕的,把長壽與夭亡等量齊觀是荒謬的,後人看待今人,也就像今人看待前人,這正是事情的可悲之處。所以我要列出到會者的姓名,錄下他們所作的詩篇。盡管時代有別,行事各異,但觸發人們情懷的動因,無疑會是相通的。後人閱讀這些詩篇,恐怕也會由此引發同樣的感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