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這封信和這句話,我很可能在開頭幾章就會放棄。如安妮寶貝所說,全無章法,隨心所欲,閱讀需要更多耐心。
這部小說特點在於它沒有太多的故事情節,甚至於不像是在讀小說,這是它的缺點同時也是它的優點。她以壹個作家的視角去評論總結概括那些人物的特色,而不是用大量的細節去描摹刻畫壹個人物。這種風格,對於那些看慣了情節跌宕的小說的看官來說,缺少壹種持續的牢牢的吸引力。而《春宴》最大的語言魅力在於壹種持續不斷的哲理性的提煉揭示,它理性冷靜的洞察分析這些人物的美醜悲歡。正如文中所寫,我並未選擇貌似壯闊或起伏的主題。也許我認定壹個平常人的內心,其內裏是壹個波瀾起伏無限大的世界。
《春宴》的主人公是兩個女孩,慶長與信得。她們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來自兩個地方,僅有的壹次采訪交匯後,又彼此分離,再無交集。而第壹人稱的作家便是貫穿她們的紐帶。
總結的說,《春宴》是三個人對於自己靈魂救贖的經過。壹位是作家,性別不明,安妮寶貝沒有賦予他性別,亦男亦女,通過寫作挖掘人的內心尋找救贖,周慶長通過在許清池的戀情糾葛中尋找救贖,而信得則通過與不同男女的床第之歡中尋找救贖。
以主流價值觀來斷定,我認為只有周慶長最終獲得了救贖。信得選擇了在肉欲中沈淪破敗。而作家則如我們普羅大眾,壹邊救贖著,壹邊淪陷著。壹邊清醒著,壹邊麻木著,壹邊重建著,壹邊摧毀著,壹邊分裂著,壹邊整合著。我們是如此矛盾的存在。我甚至認為慶長和信得就是這個男女界限模糊的作家的兩面人生。然而他更靠近信得壹些。亦如我們的人性,淪陷者比救贖者總是更多壹些。
慶長和信得都屬於少時極度缺愛的那種,來自那種殘缺不完整的家庭,從未感受過父母的溫暖和呵護。信得,她是地震中唯壹幸存的孤兒,被貞諒收養,隨性格抑郁寡淡的養母漂流四方,後來養母殉情,又只剩信得孤身壹人殘存於世。慶長雖不是孤兒,亦與孤兒無異,父母離異,母親遠走,父親自殺,唯壹的親人祖母老死臥側,隨後她只得寄人籬下。
任何壹個人物故事的發生都有其必然,因為她們的出身境遇決定了命運的走向和歸宿。她們倆的性格也有很多重疊的地方,不喜艷俗,遺世獨立,淡泊名利,壹生單純的追求愛。慶長急切想擁有壹個家,如同兒戲,草率嫁作他人婦。信得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而隨意嫁給不愛也不了解的外籍男子。
她倆的區別在於,慶長對於家庭和愛的重視,對於精神和肉體的潔癖。她與定山結婚後,盡管她深愛清池,但她卻堅持不背叛定山。這是她的原則和堅守。只有在與定山離婚後,她才允許清池接觸她的身體。
而信得完全不同,她每個周末去鎮上約會兩個人,壹個男人和壹個女人。男人大她20歲,女人小她3歲。這不讓我不聯想到她喜歡的都是如父壹輩的男子,他們是養母情人秦藥的映射,她喜歡的同性是和她年紀相當的女子,這些女子有和她養母和她自己重疊的部分。除了做愛,她和他們沒有壹點精神上的交流。那是壹種獸類的隨意的膚淺的交合,又是壹種對於現實的深沈的壓抑的報復與背叛。
我本人不喜歡信得這個人設,但是我又能理解壹個壓抑扭曲變形的靈魂。她之所以成為雙性戀,在於她深愛的兩個人都已不在世上,她愛她的養母貞諒,也愛養母的情人秦藥。她用這種獨特的方式模仿復制他們的生前,追索悼念死去的人,也以此來獲得人世的溫度和存在感,嚴格的說只是感受到了體溫和體液而已。這是壹種深入骨髓的糜爛腐朽的孤獨。
慶長是我所喜歡的人設,因為她壹直追隨自己的本心。如果愛,就用力愛,哪怕傷痕累累,灰飛煙滅。慶長追求的愛情是沖昏頭腦,是打破彼此的界限,尋求身心合壹,不撞南墻不回頭,直到精疲力盡。
許清池無意中打動她的壹幕,是她初次采訪他,因為疲憊而睡倒在他的車上,清池壹貫擁有的紳士風度和修養,沒有打擾她的睡眠,而是等她自然醒來,那份溫柔和體貼打動了她壹直飽受孤獨寒涼的心。實際上這只是壹個多情之人稀松平常的舉動,卻輕易俘虜了缺愛的慶長。這無不與她的身世背景有關。如果她從小生長在壹個健康健全的家庭,她是否會多壹些抵抗力?
信得也如此,她從小對於養母及秦藥性生活的觀瞻,導致她對於感情世界的畸形認知。女人的擇偶觀和愛情觀,大多來自於童年時期的映射。她缺什麽,就會對那方面需求過多,敏感過多。這也是安妮寶貝要交代女主的童年回憶的原因。
再來看兩位女主角鐘情的男主吧。說到底,清池和秦藥都是同壹種人,雖然清池很有錢,而秦藥很窮,可他們對待感情都是壹個態度,自私,從不為她們所改變。他們對情人壹邊宣稱此生真愛,壹邊又流連忘返於裙裾之間。他們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從眾多情人身上滿足愛或性的欲望。他們與女人之間的交往,實際上是壹種精神的求索,以此來證明雄性世界的不可征服。他們需要被崇拜,被依賴,被愛慕。通過這些女人,他們獲得尊重,自信,肯定。這些需求當然無法從壹個女人身上獲得全部,於是他們需要撒網似的捕撈。他們是脆弱的,虛偽的,矛盾的,分裂的。
而女主們因為缺愛,因為先天的弱勢,渴望被保護,被疼愛,被占有。她們從男人身上獲得經濟支援或精神支柱。除卻荷爾蒙的作用,男人與女人彼此需要,彼此證實對方的不可缺少。這才形成了愛情。然而女人追求的專壹和穩定,與男人追求的博愛和平衡,互相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後誰都沒有征服誰。他們各自選擇了保留本我。於是貞諒極端的選擇了與對方壹起殉情,希望和秦藥肉體上歸壹。而秦藥本能的選擇了求生。慶長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獲得解脫和重生,遠走他鄉。清池最終選擇了百般依賴於他仰慕他的女子於姜。沒有人最終獲得真正的愛情,他們只是找到了壹種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探尋,交換,打破,動蕩,遍體鱗傷過後,在自己的世界裏重又獲得了壹種新的平衡。是挑戰過後對於現實的妥協和屈服。
我最喜歡的壹段話,愛也許是祈禱和幻像。愛不起實際作用,也沒有生活中妥協和維護的功效。愛最終成為壹面鏡子,只能用來辨析真實自我。愛讓現實無處可避,凸現出任何幻像和借口都無法覆蔽的真相。
慶長在這段感情裏終於看清了真實的自己,明白了自己的缺憾。宋有仁對她說,真正親密的關系,建立在孤獨,自由,和持有尊嚴的前提之上。這句話也道出了愛人相處的真髓。
人壹生不過是在跨越自己設置的障礙,障礙本不存在,是幻像造就了障礙,如果不能看透識破,任由自我在欲望裏沈淪陷落,重蹈覆轍,那麽我們將永遠受此羈絆,今生乃至來世,直到清醒認識的那壹天,才能避免無盡的輪回,獲得最終的自我救贖。
《春宴》是壹場精神世界的波瀾壯闊的盛宴。但能耐心體會的人並不多。如果沒有與女主感同身受的經歷,也許我們並不能發現那面隱藏的鏡子。
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