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這麽快就麥收了啊?
爸說,快啥呀?芒種收麥子,芒種都過去好幾天了……
原來麥收離我已經太過遙遠了。
壹
記憶中的麥收總是火爆晴天的烈日。
那時似乎是小學。與城裏小學不壹樣,村小學會放麥假,大概是讓學生回家幫著家裏收麥子、點玉米。
那時的小學生是要幹農活的。
壹望無際的金色麥田,麥穗指向天空,帶著紮人的尖尖的麥芒。父母叔嬸們帶著草帽揮著鐮刀,彎著腰壹把壹把擱麥。
割麥子是個技術活,月牙壹樣的鐮刀彎彎,鋒利異常,若站姿不對、用力稍大壹點,鐮刀尖就會招呼到了小腿上。這樣的技術活輪不到我這樣的小孩。
我的活是在麥田裏溜達、撿拾掉落的麥穗,把成捆的麥子抱成壹堆。
壹抱麥子捆成壹捆,兩小束麥稭打個結,便成了捆麥子的“繩子”。我壹直沒學會兩小把麥稭怎麽轉了兩下就束在了壹起,在我手裏轉了好幾下壹松手還是散開。叔嬸們就笑我,念書挺靈,怎麽這麽簡單的學不會。那時我在村小總是成績名列前茅,獎狀拿了壹墻,老師的誇獎也不斷,所以對叔嬸們的嘲笑很是忿忿不平,頗不服氣,可是卻總是不得要領。
小時候的麥壟真長,割壹畦麥子不知道要彎多少回腰。
麥田直通通的曬,沒有任何人家會在麥田裏種樹,只有地頭上壹棵小樹,烈日下陰涼都瘦弱無比,連我這樣小孩的影子都攏不住。
二
壹捆捆麥子裝在拖拉機後鬥裏拉回家門前的空場。
空場上的脫粒機立時忙碌起來,脫粒、揚場,壹捆捆麥子送進脫粒機,壓癟的麥稭揚出來,飽實的麥粒從機器下面流出。太人們分工協作,有的送麥子,有的揚麥稭,有的收麥粒,麥芒的碎屑和灰塵攪在壹起浮在空氣中,粘在黑紅的、汗濕的臉上、身上,刺癢,卻撓無可撓。
那時最大的快樂是承擔起去批發冰棍兒的任務。幾個小孩互相吆喝著跟在小叔叔身後去冰棍兒坊。說是冰棍兒,名如其實,就是壹塊加了色素和糖精的冰裏插著壹只竹棍兒。但這已經足以讓我們高興。
有時白天幹不完,就要晚上接著幹,麥收不等人,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農民們不敢等也等不起。壹根長長的電線拉進空場,長桿子上挑起了燈泡,空場上依然熱鬧非常。我們這些孩子在麥稭垛上打滾兒,在塵土裏笑鬧,這是壹年中絕無僅有的家長完全顧不上管的時光,可以盡情玩樂。實在累了才回家,叔伯兄弟姐妹們睡在壹個大炕上。時隔多年後,叔伯兄弟姐妹們因為祖輩財產的分配、因為老宅的拆遷款而生出種種齟齬。回憶那時的快樂總有恍如隔世之感。
再後來,有壹位網紅博主的視頻火爆全網,她的農家勞作被稱為田園牧歌,卻也被很多人詬病她用清新的畫面美化了真實的生活。我也是她的粉絲之壹,在我的眼裏,她的勞作是真實的,她的生活是真實的,田園牧歌的稱贊者們只是沒有過真實的生活。比如絕不能穿涼鞋短褲走麥田,割麥後的麥茬鋒利如刀,光裸的皮膚會猶如踩在刺刀上,比如,麥芒尖利而有微小的鋸齒,被剌傷了不僅疼而且癢。在看那些畫面時,有人看到了清新,而有人看到了汗水。
三
接下來的環節是曬麥子。新脫出的麥粒還有幾分水分,要在烈日暴曬下幹燥。我家曬麥是在集市的大市場上。大市場裏有幾排二層樓房,住戶都是商家,壹層是商鋪二層住人。樓與樓之間鋪上大大的塑料布,這就成了曬麥場。麥子用耙耬攤成薄薄壹層,早上攤開,傍晚收起。我時常跟著爸爸去曬麥子,曬麥子離不開人,不是怕丟,而是隔壹會兒就要用耙耬翻動壹下麥子,以便曬得均勻。還要防備著夏季裏隨時會起的狂風暴雨。如果沒有及時收起,半年的辛勞可能就白費了。
午後的空氣中都是燥熱的味道,我呆在樓房的陰影裏,累了也可以在地上躺壹躺,墊上裝麥子的蛇皮口袋或者麻袋,枕上壹塊紅轉頭。大多數時候是玩抓冰棍兒棒、彈杏核,有時和小夥伴,有時自己和自己。
四
十幾歲時,麥收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可能是因為上了城裏的中學,只有暑假,不再有麥假,趕不上搶收搶種的農時;可能是那時已經有了收割機,大人們不必再手工脫粒揚場;也可能是不知所謂的虛榮感,總之那時的麥收記憶是空白的。麥子的記憶只有學校附近農田裏的青青麥苗。
高中時,學習更緊張,中午回家吃飯時會被媽要求去叫爸回家吃飯。她說,爸去曬麥子了。那時爸因為認識種子公司的人,獲準在種子公司的大院子裏曬麥子,這已經是很高級的待遇了。有那麽壹兩次聽爸說起,曬麥子時趕上起風下雨,種子公司的人都來幫他和我媽壟麥子,不然就被雨泡了。那時這些似乎進不到我心裏了。
再後來幾年,曬麥子的場地變成了公路上,壹家壹家的麥子把公路分割成壹塊塊幾何圖形,壹個個憨實的農民帶著草帽守在路旁,看著壹輛輛汽車從上面軋過,灰塵揚起,麥粒跟著車輪卷動。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有時看到因為公路上曬麥引發的交通事故,我也總是擔心著我爸。直到我在城裏安了家,接了我爸進城,他再不必去種地不必去麥收了。可他還是割舍不下,家裏的地讓小叔叔種了,我爸和小叔叔電話裏就會經常問問麥子怎麽樣了、玉米怎麽樣了……
爸在電話裏接著說,妳小叔已經把麥子賣了。
我問,是在地裏收了就賣了嗎?
爸說,還是自己收回家,曬了兩天。
我問,在哪曬麥子啊?
爸說,在路上唄。能去哪啊?
是啊,他們能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