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城市與鄉村之間並不存在截然的二元對立,但放眼當代中國文壇,我們習慣於把鄉村想象成善良純樸之地,而把城市視為藏汙納垢之所。鄉村的苦難即使充滿了罪惡,那也是現代化進程所導致的惡果,城市成了罪魁禍首;而城市則充斥著種種書寫不盡的黑暗和墮落,尤其是城市的上流社會,仿佛每壹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種激進的敘事倫理態度在很大程度上籠罩著我們當下的精英文壇,而缺乏必要的理性自省意識。所以,當我偶然看到章緣的這篇《最後的華爾茲》的時候,我體驗到了壹種久違的陌生化的閱讀快感。說實話,我對現代舞蹈雖不陌生,但確實感覺離自己是相當的遙遠,那種搖頭晃腦、扭腰擺臀的肢體語言中,仿佛隱含了無盡的都市誘惑。還記得早年讀過的三十年代上海“新感覺派”小說名作《上海狐步舞》,那種光怪陸離的現代舞蹈正是作為現代城市的欲望符號而出現的,其中隱含了現代城市人的病態心理癥候。而到了章緣的筆下,似乎壹切都顛倒了過來,小說中女主人公杜麗麗所情有獨鐘的華爾茲,那種壹招壹式都有型有範的貴族舞蹈,不但洗凈了現代城市習見的鄙俗氣息,而且散發出壹種現代城市精神貴族的高貴氣質。杜麗麗不是壹個壹般的舞者,她是壹個精神的舞者,她的舞蹈也不是世俗的身體舞蹈,而是超越世俗的精神舞蹈。在杜麗麗的華爾茲情結中,其實隱含了現代城市人的心理苦悶和精神堅守。
顯然,作者是睿智的,他在壹般作家只看到骯臟和齷齪的地方,看到了美,毋寧說是發現了美,他發現了女主人公精神中的美麗。在大上海的壹家高級舞廳裏,壹群中老年女性舞客正摟抱著比自己小壹二十歲的年輕舞伴瘋狂地旋轉,她們雙腳踏兩船,搖晃擺蕩,步履虛浮,她們在習技,在競技,更是在炫技。她們花重金請來這些年輕英俊的舞蹈藝人陪自己跳舞,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那早已脆弱不堪的虛榮心罷了。她們在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蹈動作中迷失了方向,扭曲著現代城市貴婦們蒼老的風情。然而杜麗麗不壹樣,她是她們中的壹個另類,她不像李珊她們那樣熱衷於在年輕的舞伴身上去獵取肉身的誘惑,她不言不語,溫婉嫻雅,在喧鬧的舞池中靜靜地享受著只屬於她壹個人心中的舞蹈。她只喜歡壹種舞蹈,這就是華爾茲,三十年如壹日,她迷戀華爾茲已經到了壹種心理固著的地步。年輕的舞伴小柳不解,他認為憑借杜麗麗的身段和靈氣,幾乎沒有什麽舞姿是她不能學會的,於是他勸她挑戰摩登舞中最難掌握的狐步,但杜麗麗拒絕了,她固執地堅守壹生只跳壹種舞,她只對華爾茲壹往情深,因為華爾茲承載著她壹生中最大最深的隱秘,年輕的小柳不知道,她的現任丈夫不知道,甚至連她故去的前任丈夫老張也不知道。她現任丈夫是個舞癡,不是癡迷而是白癡,他永遠不會去理會女人心中的秘密。而對於死去的老張,她曾經幾次想把自己的隱秘告訴他,在答應他求婚的時候,在他的病床前,但她最終還是把秘密藏在了心底。因為秘密不能分享,雖然她愛過老張,但老張愛的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她,他愛的是另壹個杜麗麗,那是壹個沒有心靈秘密的杜麗麗,老張是無法接受真實的杜麗麗的,所以秘密在杜麗麗的心中不斷地發酵和膨脹,越來越大,越來越沈重,那是壹種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杜麗麗的隱衷源自於她年輕時在南臺灣結識的壹個老人,正是那個她稱呼為祁伯伯的老人教會了她跳華爾茲,這個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的老人只跳華爾茲,他的優雅舞姿令她心醉神迷,她覺得他攔腰貼腹的姿態無形地帶走了她的童貞,也帶走了她的心。老人最後遠走美國,而杜麗麗漂泊半生,如今雖棲身於大上海,心卻永遠留在了三十年前南臺灣的夏日裏。只有在小柳的身上,杜麗麗才能重溫三十年前的那種高峰體驗。這是壹場靜悄悄的心理戰爭,穿越時空,硝煙散盡,壹切歸於平靜。
李遇春,著名評論家,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2009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