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焱坐在壹個幹枯的河套裏,面前是壹望無垠的沙漠,頭頂壹半烏雲壹半晴空,時光騎著馬從遠處走來。蘆焱沒有動,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時光翻下馬背,坐在蘆焱身邊,沒有持刀也沒有拿槍,只是望著荒蕪,說:“我在和過去的時光,打壹場屬於自己的戰爭。”
天空劈下壹道紫色閃電。
這是電視劇《好家夥》最後壹幕的場景。
壹切都與原計劃無異,除了那道突如其來的閃電。閃電下來的瞬間,整個劇組沸騰了,連特效都做不出來的效果,就這樣恰到好處地鉆進鏡頭。大家都說,這是老天爺賞臉。
只是沒想到,老天爺的臉變得那麽快,讓《好家夥》的播出壹等就是4年。該劇編劇、曾因“戰爭三部曲”《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而聞名的蘭曉龍也因此蟄伏下來。
4年之後,塵封的《好家夥》重見天日,在豆瓣等網站上口碑指數名列同時段劇集前茅,被視為集“燒腦”“文藝”為壹身的戰爭劇。
時光的飾演者李晨對《瞭望東方周刊》戲稱,這是“壹部戲的奧林匹克”,並感嘆幸好沒放棄。
“組織需要妳”
2006年6月23日,壹部為了獻禮中國***產黨建黨85周年與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的話劇在上海首演。這部話劇根據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名著《西行漫記》改編,編劇就是後來因為電視劇《士兵突擊》走紅的蘭曉龍。
《西行漫記》真實記錄了1936年6月至10月斯諾在以延安為中心的陜甘寧邊區的所見所聞。
為了完成話劇寫作,蘭曉龍前後翻閱大量史料,尤其是珍貴的壹手材料,逐漸對那段歷史有了深刻了解,也形成壹種由衷觸動。但是《西行漫記》的故事已經成型,容不得半點改動,壹腔情懷,無處揮灑。
於是,《好家夥》應運而生。
《好家夥》以皖南事變後的史實做底,講述了中***地下黨為維護抗日民族統壹戰線,秘密派“假種子”護送“種子”蘆焱(張譯飾)從西北前往上海,並與國x黨官員兼黑幫老大屠先生的接班人時光(李晨飾)從相抵相殺到相知相識的故事。
蘭曉龍對於那段歷史的情懷,也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中得以釋放。
蘭曉龍說,“好家夥”名字有多重寓意。首先,它是壹個語氣詞,既帶有褒義又帶有貶義;其次,正如大多數觀眾的理解,“好家夥”代表著“好人”;最後,這個名字朗朗上口,這對於電視劇起名來說至關重要。
“我喜歡這種較多意義性的東西。”他說。
事實上,在《好家夥》之前,該劇本就曾被翻拍為電視劇,只是效果未盡如人意。這部戲敘事十分復雜,情節環環相扣,表達的主題也朦朧隱晦,蘭曉龍壹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制作團隊,所以只能“殺熟”。
2012年1月,與蘭曉龍同在北京的軍區戰友話劇團服役且合作過多次的演員張譯,被敲定為《好家夥》第壹位主演蘆焱。由於張譯的加盟,蘭曉龍特意重新改寫了劇本。“張譯身上有壹種天真的孩子氣,喜歡像小孩壹樣的惡作劇,並不是知識分子的那種儒雅。按照原來的劇本走,這些東西就都沒有了。”蘭曉龍對《瞭望東方周刊》解釋。
接下來便是另外壹位主演時光的選擇問題。以往,壹部戲開機之後,蘭曉龍會給演員大約10天的磨合時間,但是《好家夥》很急,沒有磨合期,要求所有人第壹時間進入拍攝狀態。
“那對張譯來說最熟悉的人是誰?李晨。對李晨來說最熟悉的人是誰?張譯。”蘭曉龍篤定地說。
從電視劇《刑警張玉貴》開始,包括那部著名的《士兵突擊》,李晨和張譯已經有過8次合作了。張譯對《瞭望東方周刊》介紹,到2017年,他們會有第11次合作,如今已經可做到“光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麽”。
當時,李晨正在深圳拍戲,突然接到張譯電話說“組織需要妳”,所以毫不猶豫加入進“組織”。
2012年4月23日,《好家夥》正式開機。
“缺點最真實”
4月的上海,悶熱,多雨。
“在上海拍了3個月,每天都是皮襖三件套,拍到7月份的時候,我已經熱得不行了!”李晨說。
作為北方人的張譯,也遭遇了同樣折磨。由於天氣悶熱,身上的戲服又格外厚重,每拍幾分鐘就要停下來吸汗,底妝不壹會兒就掉沒了。
對此,蘭曉龍打趣:“我就是讓他們怎麽難過怎麽演。”
李晨最難過的莫過於哭戲。2013年與王麗坤主演的電視劇《理發師》播出時,他還表示:“哭戲是挑戰。”
但是對於這點不完美,蘭曉龍喜聞樂見。“演員的缺點往往比優點好,因為缺點最真實,妳能把這些東西用上,這個人物哪怕不那麽立體,都變得立體了。”他說。
《好家夥》裏,李晨壹***有兩場哭戲,其中壹場是在蘭曉龍的強烈堅持下補拍的。
在劇中,老***產黨員青山為了促成國***合作,不惜赴死去找李晨飾演的時光進行談判。在與青山的交往過程中,時光逐漸開始轉變,但他從小追隨的屠先生恰恰站在青山對立面,命令時光槍殺青山。在糾結中,時光選擇了前者。而青山的死,恰恰成了時光人物命運的轉折。
當時包括導演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殺完就完了,這個場景就結束了。後來回憶起來,導演簡川訸說:“我們沒有揣摩透那場戲的味道,那時候時光這麽強悍的壹個人,犯了錯就應該像孩子壹樣去哭。”
最終,還是在銀川壹家飯店包間裏,借著房間破舊的老上海布景,導演把李晨逼到角落,讓他補了壹場哭戲。
“當時我哭得跟傻子似的,他樂得跟瘋子似的。”李晨說。
而正是時光這種悲愴的人物命運,深深吸引住李晨。
曾經,人們談起李晨,總喜歡喚他《十七歲不哭》裏的角色“簡寧”,後來他成了《奔跑吧兄弟》裏靠譜的“大黑牛”,如今,關於李晨的名字旁邊總會配套出現範冰冰。似乎很少有人再提起“吳哲”“龍文章”……那些他作為演員塑造的硬漢角色。
但在李晨心裏,他還是壹個演員。在壹個演員的職業生涯中,應該留下壹兩部敢拍著自己胸脯吹噓的好戲。
“讓我死了吧”
熟悉蘭曉龍劇本的人都知道,他的劇本裏很少出現女眷,更偏愛講述硬漢故事。另壹方面,蘭曉龍對完美的個人英雄主義嗤之以鼻,反而尤為關註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他習慣在環環相扣中將七尺男兒推入絕境,把故事人物從身到心虐得體無完膚。之後再憑借絕地反擊的力量,從夾縫中生存下來。
曾經與蘭曉龍在《我的團長我的團》中合作過的演員張國強,甚至為此私下成立了“刺龍基金會”,開玩笑說要“刺殺蘭曉龍”。就在《好家夥》播出之前,眾多粉絲已經表示要準備向基金會捐款了。
而在片場,演員求編劇將自己“寫死”的場景也無獨有偶。蘭曉龍另壹部戰爭作品《生死線》中,飾演地下黨員的廖凡就曾主動要求“早點犧牲”。如今,在《好家夥》拍攝現場,身心備受折磨的李晨硬是在蘭曉龍房間坐到淩晨3點,嘴裏壹直念叨著壹句話“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蘭曉龍將他趕出房間,梗著脖子回壹句:“讓妳死才怪呢!”
李晨表示,時光是壹個非常糾結的角色。他不願辜負屠先生的培養,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效忠的組織何等昏庸,但同時又會為拾荒的小孩捕獵野兔,會在西北村寨禁收水費,發放糧食。他像壹個迷路的孩子,在壹次次自我懷疑中尋找信仰。
人們喜歡把這樣的糾結稱為哲學意味。但蘭曉龍表示:“我只是希望這個人物厚實壹點,希望他的言行更有道理,希望他不要是壹個酒囊飯袋,希望他不要是壹個只會在臺上耍帥的人,這個做起來不叫哲學化,就是希望人物更多壹點魅力吧。”
“那我就解甲歸田”
2012年8月26日,《好家夥》在甘肅海拔2285米的壹棵樹下殺青,拍攝總***歷時126天。
2013年5月6日,李晨突然發微博表示“如果壹部誠意之作最終無法與觀眾見面,那我就解甲歸田。”
有人猜測《好家夥》在2013年雷劇大戰中遭遇滑鐵盧,也有人說曾有購片方以“普通觀眾看不懂”為理由將作品拒之門外。
的確,作為壹部戰爭題材電視劇,《好家夥》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文藝氣息。蘭曉龍將國***之間的矛盾描述為“夢與夢的戰爭”,並用詩壹樣的語言與觀眾壹起探討人性命題。劇中的人物,蘆焱懷抱“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食”的信念;時光提倡“沒有上等人和下等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平等權利;屠先生則拿捏住“人就是世界上最經不起誘惑的東西,只要有壹塊魚餌,他就會自己往裏面鉆”的欲望……
不管真正的原因如何,不可否認的是,那壹年適逢中國電視劇市場好劇荒蕪,雷劇當道,“抗日神劇”更是毫無顧忌地肆虐熒屏,手撕鬼子、手榴彈炸飛機等場景屢見不鮮,狗血的劇情、直白的對話、浮誇的人物性格成了博人眼球的常見套路。
2013年5月18日,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對各衛視提出明確要求,衛視要對電視劇黃金檔已報排播的抗戰題材劇進行重審和甄別,對存在過度娛樂化的抗戰劇進行修改,停播不能修改的過度娛樂化抗戰劇。
但《好家夥》的播出似乎仍遙遙無期。那幾年,李晨像得病了壹樣,到處讓大家重新看看這部戲;遇到飯局或者應酬,也要趁機推銷壹下《好家夥》;就連出席其他活動的宣傳,也會時不時提到《好家夥》,提到“時光”,生怕被大家忘記。
2016年9月,《好家夥》終於和觀眾見面。在北京衛視《好家夥》全國首播新聞發布會後場,蘭曉龍再次與李晨相見,相對無言,只有壹個長長的擁抱。
然而,《好家夥》擱淺了4年,外部環境早已是滄海桑田,這部劇在播出效果上並不占優勢。對於收視率問題,李晨說:“大家覺得,能播出就是勝利。”
不過,該劇已受到不少業內人士的關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尹鴻這樣評價:“在壹個紅色諜戰故事的假定性的人物關系中嵌入了對人性、對國民、對革命、對歷史荒誕的隱喻。文學化、作者化風格如此明顯,蘭曉龍之外,別無二人。”
據《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統計,2015年播出的抗戰電視劇達37部,到2016年,這個趨勢只增不減。戰爭劇主題應為弘揚家國情懷和英雄主義,但如今隨著商業化加劇,很多抗戰劇以戰爭背景作為依托,主要敘述起吸引眼球的情感故事。
“我們現在動不動就說什麽題材能做,什麽題材會紅,什麽題材做了會賠,這全是胡說八道,實際上都是外行人、對這個行業沒有了解的人總結出來的。”蘭曉龍感慨。
在他的理念裏,偽藝術與偽商業同樣可怕,沒有收視率的藝術是狹隘的,而只有收視率會把這個行業推向死亡。“該追求的是藝術與商業達成的最佳妥協,但是我們還沒有找到這個最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