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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百草的神農

“神農嘗百草,壹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 。”

我需要把時間往前回推壹些,回到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那時我還處於試用期,身上大半余錢買了套又土又傻的西裝,囊中羞澀,便宜,是我唯壹的租房標準。在打了第二十七個中介電話後,我聯系上了姜小烈,我未來的室友。

壹、

怎麽這麽慢?姜小烈在電話裏不耐煩地說,我在樓下面館門口等妳呢。

我不慢,只是行李箱太重了。掛斷電話我望見壹個黝黑的男人,看上去年長不了我幾歲,微微禿了的頭頂讓我以為他是電腦城門口貼膜的碼農。

或許是聽見我的腹誹,剛見面,他皺緊眉頭,瞇著眼上下打量我說:嘿,哥們兒,妳這西裝和這行李箱可不搭,遠遠望去,像拖著條半死的老狗。

沒有電梯,我二十壹歲,天真又笨拙,戰戰兢兢地跟隨姜小烈爬上壹級又壹級布滿灰塵的樓梯。他的皮鞋隨邁出的每壹步發出澀滯的沙沙聲,每壹聲似乎都在嘲笑我的青澀無知。我在後面踉踉蹌蹌地前進,行李箱的把手勒痛了手指。姜小烈轉身爬上另壹道樓梯時,我錯失了他的身影,只能循沙沙聲前進。

皮鞋的嘎唧聲在第七層樓門口停下。我蹣跚走近,姜小烈轉過身來,就是這兒了。

四十平的房間用石膏隔出四個空間,最大的那間是廚房和客廳,最小的是廁所和浴室,剩下兩個單間支著單人床。單間小而空,低矮的天花板顯得陰暗而壓抑,呼氣稍快都會使渾濁的空氣緊張。

四百壹月,我租下了其中壹間。姜小烈是我室友,也是我參加工作後認識的第壹個朋友。

二、

天然二水石膏又稱為生石膏,經過煆燒、磨細可得熟石膏。石膏是重要的工業原材料。石膏亦稱蒲陽玉,性寒,使用石膏磨制而成的蒲陽玉石枕能以寒克熱控制血壓升高,堅持使用能將血壓逐步降低至正常水平。

中介給我介紹的時候,並沒有提到沒有加隔音棉的石膏隔板,隔音效果並不是很好。

哢噠哢噠的高跟鞋。

吱吱呀呀的床板。

哼哼唧唧的喊聲。

石膏墻的另壹端,姜小烈又在和姑娘們打炮,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不好看的,付費的和不付費的,姜小烈身邊總是有著不同的姑娘,作為壹個重度臉盲患者,我區分不了她們。

這令我血壓升高,恨不得拆掉這壹墻蒲陽玉,大火猛煎,用以入藥。

“哥們兒,3p麽?”姜小烈洗情趣內褲時,曾這樣邀請我。

其實我心裏暗暗期待了好久,但被他問道時,仍感覺受到冒犯,搖搖頭拒絕了他。

“可真是遺憾,對了,妳有過性生活麽?”他壹臉嘲笑繼續追問。

“當然有過。”我想起壹個姑娘,她坐起身,從床尾拿起絲襪,套上左腿,我的手指遊移在她脊椎尾端。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太長時間沒有性生活這種事情讓我感到很羞愧,為了避免他繼續追問,我決定換個話題反守為攻,“妳喜歡什麽樣的?”

“奶子單手握的,戴眼鏡的也行,黑框的不要。”

“這麽多姑娘,妳究竟愛著哪壹個?”

“壹個也不愛。”

“不愛妳天天和她們做愛?”

“做愛?操她們而已。”他望著我,壹臉鄙夷,夾雜同情,“有人操總比沒人操爽。也不是總有姑娘操,身邊沒姑娘的時候,我就會回想她們的樣子,她們的臉,奶子,腰,屁股,大腿和叫床聲交織在壹塊兒,最後我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後來,我問過他究竟操過多少個姑娘,他總是說記不清了,時間就這樣在姜小烈和姑娘們的肉搏聲中洶湧地流逝了。

三、

反芻動物的胃多分為四個胃室,分別為瘤胃、網胃、重瓣胃和皺胃。前兩個胃室(瘤胃和網胃)將食物和唾液混合,特別是使用***生細菌將纖維素分解為葡萄糖。然後食物反芻,經緩慢咀嚼以充分混合,進壹步分解纖維。然後重新吞咽,經過瘤胃到重瓣胃,進行脫水。然後送到皺胃。最後送入小腸進行吸收。

搬進出租屋後半年,我在為執業獸醫資格考試做準備。背資料的時候,姜小烈忽然神神秘秘對我說:

“別說牛了,我也有四個胃,妳信不?”

這超出了我對解剖學的理解,我放下書仔細觀察姜小烈的表情,發現他居然壹臉嚴肅,我懷疑地問道:“四個胃?”

“這說來話就長了,神農嘗百草這事兒妳聽過沒?”

我點了點頭。

“神農氏也就是炎帝,姓伊耆,也姓姜——”

似乎是為了營造戲劇氣氛,他停了下來,盯著我。我很識趣的按他的意思接了句:“哦,也就是妳們老姜家祖宗?”

“對!‘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遇茶而解’,茶能有這麽神?那是因為我們老姜家的人都天生四個胃,代謝能力強,任什麽毒在這四個胃裏壹過,都化成壹泡屎拉了就沒了。”

“我爺爺和人拼酒,足足喝了二十斤連壹泡尿都沒撒,那可是二十斤,比壹桶礦泉水還多,沒四個胃能裝得下?”

“我爸給人幹活,老板不給發工錢,他拎了瓶農藥,就百草枯,太毒了現在國家不讓用了都。當著那孫子的面咕噥咕噥壹口氣喝完,嚇得那人當場把錢結了,還多給許多錢讓我爸去醫院檢查下,我爸拿了錢就去換酒喝了,什麽事兒也沒有。”

他看我還是壹臉不信,抓起我的鋼筆,兩下嚼了吞了,嚼完吧唧著嘴,問我:“信了?”

“信了!信了!”我目瞪口呆望著他,顧不上心疼我的筆,怕他連我壹塊吞了骨頭也不剩下壹根,連連點頭。

“千萬別說出去。”他下意識張望了下四周,“我怕會影響工作。”

談到工作,我沒有說話,更多的是還沈浸在驚訝中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倆都沈默了壹下,他繼續說:

“妳不是奇怪我天天打炮又不工作哪裏來的錢麽?我是職業的‘藥人’。”

“要人?您在哪個部門高就?”

“是職業試藥人,每當有新藥品要做臨床試驗時,他們都會找壹些專門做試藥的公司或是個人來具體操作,然後再由藥企支付壹定的費用,我靠這個謀生。”

我恍然大悟,出於友誼我有些擔憂,問他:“不怕影響健康麽?”

“沒事兒。”他笑了笑,“我有四個胃呢,再毒的藥,對我也沒有任何副作用,千萬別說出去,別人知道我可就接不了活兒了。”

這以後我才註意到,姜小烈除了打炮外,還有壹個愛好,折紙。他折飛機,玫瑰,牛,老鼠還有姑娘,每次用這相同的A4紙,最上面永遠印著相同五個字:知情通知書,最下面永遠寫著相同三個字:姜小烈,簽名壹氣呵成,十分熟練。

四、

很幸運,我度過試用期,並順利取得執業獸醫資格,行頭從最初土氣的西裝變為駝色大衣,行李箱也換了個新的——壹切都在改變,我的職業生涯剛開始起步,姜小烈的愛情剛開始萌芽,我們都在改變。

“老弟,妳得幫幫我,”姜小烈第壹次也是唯壹壹次開口求我幫忙,“胡曼,我四處打聽才知道妳和她是大學同學。”

我這才意識到姜小烈壹反常態,破天荒整整壹個月沒有帶姑娘回來了。神農嘗百草,終於有中毒的壹天,令神農中毒的毒藥是斷腸草,又名鉤吻,還稱葫蔓藤、山砒霜,人誤食其葉者死。胡曼,大概正是神農後人姜小烈命中註定的那棵斷腸草。

胡曼是我同級校友,大學畢業後我成了獸醫,她進了某制藥公司,姜小烈在某次試藥中認識。貌美膚白,奶子目測單手不可握,戴黑框。

我開玩笑指出胡曼和姜小烈當初的理想標準可不符,他撓了撓頭說:可是,看到她時,我可沒想到這些。

姜小烈情場常勝多年,這次又動了真情,胡曼不出意外十分沒見識地被姜小烈順利拿下。我至今並不為撮合他倆感到絲毫愧疚。其壹是因為他倆在壹起度過壹段十分美好的時光,還記得大話西遊中,紫霞仙子看至尊寶的眼神麽,熱戀中的人眼睛裏滿滿都是愛,這眼神,我在胡曼眼中見過,美瞳也隔不掉。

其二是因為我工作後第壹個朋友姜小烈從那以後浪子回頭壹心從良,不僅毫不猶豫告別聲色犬馬的糜爛生活,煙戒了酒不喝了,連試藥的活兒也不接了。每天早上六點起來跑步晚上睡前做十分鐘平板撐體,他說得愛惜身體才能和胡曼壹起虛擲大把好時光。

我挺為他感到高興,稀裏糊塗的,壹段感情就這麽開始。

因為職位變動,我打算下周從出租屋裏搬出;後來不久姜小烈新買了房,在他新居,姜小烈、胡曼還有我合了影,照片裏三個年輕人都生機勃勃、神采奕奕,對等待自己的未來全然無知。

五、

壹開始,所有情事都只專註於現在。但隨時間的推移,每段愛情都有壹個終點,或早或晚,某件事,某段對話或某些不甚明了的誘因成分割過去和未來的焦點。按照愛情故事的壹般走向,戀人們的結局不是happy ending,就是bad ending,因為某種原因,姜小烈和胡曼分開了。

我想知道是什麽原因。

帶著好奇心和酒,時隔兩年,我再壹次見到姜小烈,我的聲音因為寒冷變得嘶啞:哥們兒,喝點兒?

姜小烈點點頭,我倆有壹句沒壹句地聊了起來,只字不提胡曼。我記不起那天究竟說了些什麽,快喝完的時候我試探性的問他兩個愛得要死要活的人分開的原因是什麽。

他睜大眼睛望著我,兩眼空洞無神,像兩只看不見底的黑洞。茫然地在身上摸索著什麽,終於,他掏出壹枚戒指,他說:“那天我向她求婚,她說......”

他的防禦突然崩潰,掩面失聲痛苦,未說完的話語在空中散開,他聲音越來越低,我不得不靠得很近才能聽見,“還記不記得我有四個胃,百毒不侵?”

又問:“戒指代表什麽?”

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憋了半天才擠出壹句話:“也許在完美的世界裏,戒指者的能夠象征幸福。”

仰頭,他把戒指壹口吞下,轉向我,壹言不發。

我不再追問,只是低頭喝酒,我們就這樣靜靜坐了很久,第二天我問他,吞戒指是不是想自殺。

姜小烈笑了笑說並不是,妳知道的,我神農後裔呢,吧唧倆戒指算個啥,喝高了裝瘋罷了。

其實那天我倆誰也沒喝醉,只是人總得找個理由發泄。

不裝瘋便會被逼瘋。

六、

姜小烈死了,死得很突然,死於創傷性心包炎——有銳物刺穿了他的心臟。

我忘記告訴姜小烈,吞金自殺實乃是壹種很艱難的死法。

黃金無毒,只是黃金比重大,下墜壓迫腸道,不能排出,而壹時又不會致命,吞金者是疼痛難忍折磨而死。

另壹種是可能性:黃金進入消化道後,劃破了消化道使人死亡。

姜小烈有四個胃,他的死因不可能是第壹種;

姜小烈吞下的是戒指,光滑,環狀,不可能造成任何創傷,也不可能是第二種。

但大多數醫生都認為是那枚該死的戒指殺死了姜小烈,戒指在姜小烈的胃裏反復磨礪,終於斷掉,壹個環成了壹根刺:這根刺刺穿他的網胃,刺穿他的膈肌,最後刺入他的心包。多年輕啊,醫生邊說邊搖著頭,太悲慘了。

只有我知道真相:所謂戒指,只是個合情合理的借口,是個機會。姜小烈可是神農後人,區區壹枚小小戒指,怎麽可能殺死他?能殺死神農的,只有世間最毒的毒藥。可憐的人兒,並沒有找到屬於他的那杯解毒茶。

傷害他的是他不願意面對的痛苦,情人的絕情的話語才是殺死他的元兇。他不小心誤食了斷腸草,在吞下戒指之前就已經不剩下壹絲活下去的意誌了,他早早死於心碎。

不,姜小烈並不是忽然死去——他已經在死亡邊緣徘徊好幾個月了。

七、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姑娘,我見過的不見過的。

她們都帶著黑雨傘、花和淚水。當然,這並不能代表什麽,對於死人,人們總是不吝於同情,猶如壹條死狗,再也不能對人造成傷害了,不用擔心他突然跳起來對妳生活帶來尷尬。毛姆說,女人們總是喜歡,在所愛的人臨終前,表現出她們的寬宏大量。

按照姜小烈的遺囑,我們將他安葬在出租屋附近的墓地。謝了頂的中年男人飛快地讀著悼詞,眼睛不斷瞟向天際,我不知道他是在仰望上帝還是觀察天氣。

冰冷的風撲面而來,衣裙翻飛,拍打著姑娘們穿著絲襪的雙腿。我擡頭看看愈來愈黑的天空,發現墓園入口處站著壹個身影。

胡曼的視線越過墳墓與我交會,然後搖了搖手。

我遲疑不決,幾乎抽搐著點了點頭,牙齒咯咯打戰。

她朝我走來,我緊盯著她,仿佛壹轉頭,她就會消失不見。直到胡曼站在我身邊說:“妳還好嗎?”

我再次點點頭。這似乎是我唯壹能做的事。

“很遺憾他走了,”我終於擠出壹句話來,風愈來愈大,說話變得很吃力,“謝謝妳的到來。”

“我當然會來。”

“我知道,我知道妳很難過。”

“姜小烈,他是個好人。”

這些孤零零的字句在我們之間漂浮,沒有著落。姜小烈的名字在胡曼的唇間熟悉而又脆弱,內心中洶湧的字句卻轉成急速的漩渦,我無法抓到只言片語,我費力組織著措辭,可語氣還是那麽生硬,“姜小烈說他向妳求婚了,妳說了些什麽?”

該死的風,我沒辦法聽清胡曼說了些什麽,她張張嘴,我辨認著口型,是四個字。

我知道他或她,永遠不會告訴我關於他們發生的壹切,也終於意識到某些畫面,某些聲音,既無法分享,也無法消失。

最後不得不匆匆忙忙地結束了儀式,殯儀館的人下令說必須快些埋葬,天氣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