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詩與詞
greenstone
2006-03-04 22:57:54
壹、言誌的詩
讀過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的朋友都會知道,“詞以境界為最上”。以前常常在思考壹個問題,既然詞以境界為最上,哪詩以什麽為最上?壹直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近日看到壹個央視百家講壇葉嘉瑩先生關於王國維先生的講座,她在其中提到,“詞以境界為最上,而詩是言誌的”。初聽此解立即壹怔,進而激奮,這樣明顯的答案,我居然壹直沒有想到。縱觀中國詩歌源流,從先民流傳下來的《詩經》、三閭大夫屈原的《離騷》,到《紅樓夢》,“托物言誌”是詩的壹個最重要的特征。黃巢以“他年我若為青帝,報如桃花壹處開”言誌,而最終揭竿反唐;宋公明醉提“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反了大宋聚義梁山。以下介紹壹下王國維先生年輕詩壹首詠史詩:
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
千秋壯觀君知否? 黑海東頭望大秦。
這首詩系王國維的《詠史詩》二十首其壹。相傳年輕的王國維只身去上海求學於東文學社,以此詩題友人扇面,機緣巧合,為之後給予王國維極大幫助的羅振玉看到,“知為偉器,遂拔之儔類之中”。之所以引這首史,竊以為是近人言誌詩篇之經典之做。先解釋壹下詩中典故。西域,指漢玉門、陽關以西到中亞細亞至歐洲的地域;張陳即張騫,“張陳遠略”即《史記》載“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為天子言之”;甘英,東漢班超部屬,史載:“和帝永元 9 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古羅馬),抵條支(波斯灣)。臨大海欲渡,而安息西界船人謂英曰: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三月乃得渡,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放入海人皆賫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甘英乃止。”張騫雖被龍門譽為有“鑿空”之功,但較之遙望黑海對岸古羅馬的甘英,多少有些遜色。王氏詠史之作源於那個國力衰頹、動蕩不安的清季,洋人堅船厲炮打開國門、維新思想吹入士人階層。讀罷此文頗感靜庵先生早年報國思想,較之後期“閱盡天涯離別苦”的詞章,風格迥異,蓋詩言誌詞造境乎!
二、詞以境界為最上
詞由古人歌舞宴樂中伶工唱詞,經唐之太白、溫庭筠、韋莊,南唐馮正中、中主、後主,宋之晏殊、歐陽修、柳永、東坡,至周邦彥為集大成者(蓋兼據前人各家之長使然),於南宋放翁、辛幼安以詩為詞,自成壹家。所謂“詞以境界為最上”,大抵詞之所歌,多歌舞宴樂、傷春怨別,雖由後主之後境界始大,但只是將士大夫的個人感受融入其中而已,借傷花惜月婉轉闡發自身感悟,如後主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此處再引中主李璟的壹首《攤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
菡萏香消翠葉殘,
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憔悴,
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
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無限恨,
倚闌幹。
中主李璟也是個文藝帝王,可惜流傳下來詞作僅有四首,曾經買過壹本吉林文史出版社《南唐二主詞》,其中還錄了壹首有爭議的詞《浣溪沙·壹曲新詞酒壹杯》,後世多認為是大晏作品。於這首詞,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中認為,“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境界,而自馮正中以降都欣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所謂“眾芳蕪穢”、“美人遲暮”,語出《離騷》“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古人歷來有“香草美人”喻家果天下,至新文化運動劉半農《教我如何不想她》亦是如此。屈大夫所感也就是對當時楚國日益衰退國力的傷感以及自身空有抱負不能實現的無奈。之所以王國維先生認為中主這“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有屈氏“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大抵肅殺秋風中飄搖的菡萏就是當時岌岌可危南唐的寫照;而後者“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大抵因為對仗工整而為眾家所賞識,但從境界角度的確是前者最佳。
三、以詩力為詞
詞,有人觀點是“詩余”,即詞是從詩分化出來,逐漸發展而成為脫離詩獨成壹家。個人感覺詩與詞最重要的區別在於詩在言誌而詞在造境。所謂“以詩力為詞”,即以寫詩的態度和語言去寫詞。開山之人大抵是東坡,按葉嘉瑩先生的說法,東坡以余力寫詞,大抵詞原本是耽溺之娛,不在士大夫文章德業之列,但是往往不經意流露其修養和學識。“以詩力為詞”,最經典當屬辛幼安。辛氏與東坡並成宋詞豪放派之“蘇辛”,之所以豪放,除了作者個人文風和性情,更和創作風格有關。以寫詩的言誌的手法去寫詞,平鋪直敘,不似傳統詞那種淺唱低酌,故而豪放,後世模仿者或乏胸襟或乏藝力,而成為粗俗之作。前日在壹個網友簽名檔上看到壹首小詞,作者不祥,錄於下:
借我鐵騎三千,
復我浩蕩中華。
飲馬恒河畔,
劍指天山西;
碎葉城攬月,
庫葉島賞雪;
黑海之濱垂釣,
密西西比暢遊;
多瑙河畔會獵,
貝加爾湖張弓;
中南半島訪古,
東京廢墟祭我中華列祖!
漢旗指處,
望塵逃遁;
犯天威者,
雖遠必誅!
竊以為此小詞算得上近人“以詩力為詞”之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