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賈思誠序-宋濂
同裏張君以書來謂濂曰:“壬辰之秋,兵發中原,大江之南,所在皆繹騷,時惟伯嘉納公持部使者節蒞浙東,慎簡群材,官而任之,以保障乎壹方。余雖不敏,公不以為無似,俾攝錄事判官。判官職在撫治壹城生聚,凡其捍禦綏輯之策,不憚晝夜而勤行之,以酬公知遇之萬壹。然節宣之功不加,日積月深,以勞而致疾。疾之初作,大熱發四體中,繼之以昏仆。迨其蘇也,雙目運眩,耳中作秋蜱鳴,神思恍惚,若孑孑然離群而獨立,若禦驚飆而遊行太空,若乘不系之舟以簸蕩於三峽四溟之閑,殊不能自禁。聞丹溪朱先生彥修醫名徧四方,亟延治之。先生至,既脈曰:‘內搖其真,外勞其形,以虧其陰,以耗其生,宜收視返聽於太虛之庭,不可專藉藥而已之也。’因屬其高第弟子賈君思誠留以護治之。賈君即視余如手足之親,無所不致其意:慮余怒之過也,則治之以悲;悲之過也,則治之以喜;喜之過也,則治之以恐;恐之過也,則治之以思;思之過也,則治之以怒。左之右之,扶之掖之,又從而調柔之。不特此也,其逆厥也,則藥其湧泉以寤之;其怔忡也,則按其心俞而定之。如是者數年,不可壹朝夕離去。寧食不鮮羞,衣不裼裘,何可壹日以無賈君?寧士不魯鄒,客不公侯,何可壹日以無賈君?余疾於是乎告瘳,而賈君有功於余者甚大矣!子幸賜之壹言,多賈君之善,而昭余之不敢忘德於賈君,不識可不可乎?”
余發張君之書,重有感焉。世之為民宰者,恒飽食以嬉,其視吾民之顛連,漠然若秦越肥瘠之不相維系,非惟不相維繋,又監其髓、刳其膏而不知止,孰有如張君勤民成疾者乎?世之醫者,酬接之繁,不暇雍容,未信宿輒謝去,至有視不暇脈,脈不暇方,而不可挽留者,孰有如賈君調護數年之久而不生厭者乎?是皆可書。余方執筆以從文章家之後,此而不書,烏乎書?
雖然,今之官政苛虐,敲撲椎擊,惟日不足,我民病此久矣。我瞻四方,何林林乎!州邑之閑,其有賢牧宰能施刀圭之劑以振起之者乎?設有是,余雖不敏,猶能研墨濡毫大書而不壹書。是為序。
譯文:
同鄉張君寫信來對我說:“壬辰年的秋天,農民起義軍向中原進兵,大江以南,到處騷動不安。當時只有伯嘉納公拿著部使者的節符來到浙東,謹慎地選拔各種人才用來保障壹帶的安定。我雖然不聰明,但伯嘉納公不認為我無才學,讓我擔任代理錄事判官這壹職務。錄事判官的職責在於安撫治理全城的人口繁殖和聚積物資等生產生活秩序的事,凡是那些有關城市防禦社會安定和睦的措施,我都不懼晝夜勞苦而勤奮努力地實行它。用來作為對伯嘉納公賞識重用之恩的壹點微小的酬謝報答。而沒有施用調節宣散的養生之道,日積月累,壹天天加重,因勞累而得病。疾病初發作時,全身發高燒,接著就昏倒在地,等到我醒來時,兩眼昏花,耳中發出如秋蟬鳴叫的聲音;精神恍惚,像孤孤單單地離開人群而獨自站立,像駕禦著風暴飄遊在太空,又像乘著沒有拴縛的船顛簸飄蕩在峽灣海流之中,完全不能自我控制。聽說丹溪翁朱彥修先生醫名傳四方,就急忙請他來給我治病。朱先生來到,診完我的脈後說:“體內的真氣被搖動了,外表的形體過於勞累,因而使陰精虧損,就耗損生命。妳應該到清靜無為的環境裏閉目塞聽地休養,不能夠專門憑借藥物來治愈疾病。”於是囑咐他的優秀弟子賈思誠留下來,給我護理治療。賈思誠先生看待我如同兄弟壹樣親密,沒有什麽地方不得他的關心:考慮到我過怒,就用悲來給我治療;悲太過,就用喜來給我治療;喜太過,就用恐給我治療;恐太過,就用思來給我治療;思慮太過,就又用發怒的方法來給我治療。他幫助我,扶持我,另外又更進壹步調理我,安撫我。還不止是這些,如果我突然昏迷跌倒,他就用針刺或艾灸來使我蘇醒;如果我自覺心跳劇烈,他就給我按摩心俞穴來使我安定。像這樣精心給我調治好幾年,我壹朝壹夕也不能離開他了。寧可不吃新鮮的佳肴,不穿漂亮完好的皮衣,怎麽能夠壹天沒有賈君呢?寧可讀書不能成為孔子、孟子壹類的儒生,做官沒有做到公侯,怎麽能夠壹天沒有賈君呢?我的病於是就被賈君治好了,因而賈君對我的功勞真是太大了。請您惠賜我壹篇文章,贊揚賈君的善德善行,從而表明我對於賈君的恩德不敢忘懷。不知可不可以呢?”
我拆看張君的信,對於信中所寫的事頗有感慨。世上那些給百姓當官的人,常常飽食終日吃喝玩樂,他們看待百姓的艱難困苦,非常冷漠的樣子就像古代的越國與秦國距離很遠,就像不相關聯的樣子。不只是不關心,還要吸飲他們的骨髓、刮盡他們的膏脂卻還不知道停止。哪裏有像張君為百姓勤苦操勞而勞累成疾的呢?今世上的醫生,酬應接待頻繁,忙於社會交際,沒有空閑來從容不迫地醫護病人,不到兩宿就辭謝離去,竟至有看病卻沒有時間切脈,切了脈沒有時間開處方,就勿勿離去而挽留不住的,哪裏有像賈君那樣給病人調理護養幾年之久而不生厭煩之心的呢?這些都可以書寫下來。我正在拿起筆來,跟文學家學習寫文章,這些事情如果不寫下來,那還寫什麽呢?
雖然如此,然而當今的為官行政,苛殘暴虐,打擊殘害百姓,天天惟恐不足,我們的百姓民眾憂患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我環顧天下四方,這樣兇殘的官吏是多麽地紛紜眾多啊!各郡縣邑之間,哪裏有能施用壹點點救濟弊政的方法來救助百姓困苦的好官吏呢?如果有這樣的好官吏,我雖然不聰明靈敏,還能夠研墨沾筆,大寫特寫而不以壹次書寫為滿足。以上這些,就作為給賈君的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