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屈原賦
賈誼
原文
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羅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其辭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沈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翺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混兮,謂跖、蹻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籲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深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蟥?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鳣鯨兮,固將制於螻蟻。
賞析
這篇《吊屈原賦》,是賈誼國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而受毀謗與排擠,在漢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被貶為長沙王太傅以後所作。他認為自己政治上的遭遇同屈原相似,因而賦中不但慨嘆屈原生前的不幸,對他寄以極大的同情;同時,也以屈原坎坷的壹生作自喻,揭露了統治者的是非不分、黑白顛倒,抒發了自己不受重用的不平和不甘屈服的心情。既是吊古,也是傷今。
公元前221年,歷史進入了大壹統的秦漢時代。這壹時期,先秦諸子百家思想逐漸糅合,儒學獨尊地位最初確立,漢賦和史學成就突出,佛教開始傳人中國,道教逐漸形成。在這壹種新的文化格局之中,長沙的漢代文化發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輝,這裏擁有著賈誼、張仲景等壹批文化巨人,絲織、漆器等工藝美術也達到了壹個新的高度。
賈誼,雒陽(今河南洛陽)人。年僅18歲即以能“誦詩屬書”而著名於郡中,經太守吳廷尉的引薦,被文帝召為博士,不久即赴任太中大夫。賈誼希圖革新政治,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等壹系列建議,受到漢文帝的賞識,壹度欲提拔他任公卿之位,但遭到周勃、鄧通等將相大臣的詆毀,說他“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終於未受重用。前176年,賈誼被調出京城,改任長沙王太傅。於是,在屈原之後,又壹位傑出的文學家向長沙走來。
長沙,在當時中原人的眼中是壹個多雨潮濕的荒僻之地,而臣諸侯王太博這個職位只對諸侯王負有輔導之責,並沒有處理實際政事的權力,所以,賈誼懷著憂郁的心情緩緩南下。當他來到湘江邊上時,屈原投江自沈的情景不由在腦海中展現開來。100余年前,忠潔不阿的屈原受讒流放該地,如今自己也遭誣陷謫遣長沙,這是多麽相似的境遇。賈誼觸景感慨,寫下了漢賦名篇《吊屈原賦》。賦中寫道
(譯文):
“我奉詔待罪長沙,來到湘水邊上,不由追念起自沈汩羅的屈原。妳遭到世上無窮的讒言,乃至損滅了自己的生命;妳真是可哀嘆啊,逢上了這個不祥的時代!現在是鸞鳳隱伏逃竄啊,而怪鳥卻在高空翺翔;無才的不肖之徒靠讒諛得誌,享受尊貴,賢明的聖人卻無法立足,橫遭誣言;說卞陋、伯夷惡濁,盜跖、莊卻成了廉潔;稱莫邪這樣的寶劍為銹鈍,銹刀卻被贊為鋒利。妳實在無法施展抱負啊,為此而身亡!這就好比拋棄周鼎,卻視瓦盆為寶物;將疲牛跛驢為作驂,反讓駿馬去拖鹽車;帽冠低居在下,鞋履反巍巍高居。先生妳真不幸啊,竟遭遇到這樣的禍難!”
賈誼在賦中對屈原的遭遇表示的深切悼惜,其實就是對自身處境的傷感,因為兩人經歷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他是將自己心中的憤慨不平與屈原的憂愁幽思融匯在壹起,以表達對世間賢人失意、小人得誌這種不公平狀況的極大不滿。不過,在感情壹致的前提下,賈誼並不贊同屈原以身殉國的行動。他認為盡管環境惡劣,也應當頑強地活下去,自己雖然將居住在卑濕的長沙,或許因此而不能長壽,但仍不願去自盡。他在《吊屈原賦》中表示(譯文):
“天下九州都會有施展抱負的地方,又何必僅茍懷這壹個都城?鳳凰在千仞之上飛翔,選擇有道德生輝的地方落下;如見到苛細的小人,險惡的征兆就重擊翅膀離去。
賈誼和屈原這種見解的差異,是因為他們具有不同的生死觀。屈原所懷的是儒家殺身成仁的思想,理想不能實現就不惜殉以生命;而賈誼除具有儒家思想外,還兼有盛行於漢初的道家曠達精神。所以,如將兩人的作品加以對比,就可以發現在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方面,賈誼沒有屈原那樣深沈;在對自身理想的追求上,賈誼也不及屈原那麽執著,似乎他對世事顯得更豁達,更徹悟。
賈誼任長沙王太傅第三年的壹天,有壹只鳥(貓頭鷹)飛入他的住宅。長沙民間認為貓頭鷹所到的人家,主人不久將會死去。賈誼謫居長沙本已郁郁不得誌,又湊巧碰上這事,更是觸景生情,倍感哀傷,便寫下《鳥賦》,假借與鵬鳥的問答,抒發自己的懷才不遇之情,並用老莊“齊生死,等禍福”的思想來自我寬解。
《鳥賦》開始記述何年何月何日鳥入屋,主人以為怪事,便翻開策數之書進行占蔔,所得到的回答是房主人將死去(或遠去)。主人占蔔後要鳥告訴吉兇和死期的遲速。接下來,賈誼就借鳥與主人之口議論道(譯文):
災禍是幸福依靠的地方,幸福中也總有災禍藏伏;憂愁與喜悅經常同聚***存,吉祥險兇也就簇往相處壹地。所以天意凡人不能推測,大道我們也無法參與商議。人壽命死期的遲早都由命定,鳥又怎麽會知道它的時間呢?人活著好比是在行舟,死去就好像安然休息;因而有道德的人沒有牽掛,知性達命的人不知道憂愁;他們又怎麽會為壹點芥蒂小事而產生疑惑呢!
在這裏,賈誼依據道家關於壹切事物都處於對立狀態中反復變化的觀點,對禍福、死生作了極其通達的評述,企圖以此來求得自己精神上的解脫,但人們通過這些豁達的辭語,還是可以感覺到在賈誼曠達的精神世界中,其實還隱忍著深沈的悲哀!
賦是漢代文學的代表,是在楚辭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壹種文體。漢賦大致分兩種,壹種是直接摹仿屈原《離騷》體的騷體賦,壹種是漢代新創的散體大賦,它日益發展,成為漢賦的主體。賈誼在長沙地區所作的《吊屈原賦》是漢初騷體賦的代表作,《鳥賦》是漢代第壹篇散體賦,它預示著壹種新體賦的產生,為以後散體大賦的興起奠定了基礎。由於這兩篇賦都作於長沙,所以長沙在漢賦的形成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
賈誼任職長沙王太傅其間,雖然心情是憂郁的,但並沒有忘懷對國家政治的關心。如漢初朝廷準允民間鑄錢,賈誼就上書反對,他認為民間鑄錢有三弊:(l)將有許多假錢;(2)各地所鑄的錢會輕重不壹,不利流通;(3)鑄錢利厚,若吸引大量勞力投向鑄錢,便會影響農業生產。可惜意見未得到采納。
賈誼在長沙居住了四年多,他的活動和著述對長沙及湖南的文化影響很大。歷代長沙文人均為賈誼這位文化巨匠曾在自己故鄉生活過而感到自豪,許多詩人辭家以屈賈後人自命。賈誼故宅在今長沙市天心區太平街太傅裏,原建有賈太傅詞,漢之後許多文人曾來此憑吊。唐代劉長卿留下了“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的詩句。明代李東陽寫過《賈太傅祠碑記》。祠前巷側有井,上斂下大,其狀如壺,相傳是賈誼所鑿,稱太傅井或壺井。因杜甫有“長懷賈誼井依然”的詩句,所以又稱長懷井。清代賈太傅祠有治安堂、瀟湘別墅、大觀樓、佩秋亭等建築。今尚存祠屋壹間,宅內留有賈誼木雕像壹座,表現了長沙人對這位漢賦大家的懷念與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