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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高手鑒賞—朱敦儒《鷓鴣天》

曾為梅花醉不歸,佳人挽袖乞新詞。輕紅遍寫鴛鴦帶,濃碧爭斟翡翠卮。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飲淚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壹任梅花作雪飛。

——朱敦儒:《鷓鴣天》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號巖壑,洛陽人,人稱巖壑老人、洛陽遺民、伊川老人、洛川先生、少室山人等。今存詞約二百五十首,屬南渡時期詞人存詞之冠,宋代即有“詞俊”之稱,成為“洛中八俊”①之壹。歷來評論者多註意到了朱敦儒《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等詞,但對於這首《鷓鴣天》卻不曾有人關註,筆者認為這首詞不僅結構獨特,而且思想深刻,頗有欣賞與玩味的必要。

先來看它的結構藝術。詞之為體,比較突出的特征之壹是他的分段式體式,除少數單片詞外,壹首詞分上下兩片者最為常見,這種體式的結構方式可分為三類:山斷雲連式、異峰突起式、駿馬下坡式,其中前兩類吻合詞體分片式體式,上下片內容有所轉換;而駿馬下坡式則打破上下片的限制,壹氣呵成,朱詞即屬此類。乍壹看來,朱詞不過在言今昔對比,仔細讀來,它不光是今昔對比,而是三度對比:過去,後來,現在。也可以推想,後者正是從前者發展而來。詞史上,言今昔對比的詞篇非常多,出現也甚早,如唐代劉禹錫的《楊柳枝》:“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鬥腰肢。如今拋擲長街裏,露葉如啼欲恨誰”,這是單片詞作,雙片詞言今昔對比者如柳永的不少詞上片言如今之羈旅窮愁,下片言當年之兩情相悅,即屬此類。但言三度對比者詞史上就不多了,不過出現也比較早,如五代韋莊的《荷 葉杯》:“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再如北宋晁補之的《驀山溪》:“鳳凰山下,東畔青苔院。記得當初個,與玉人,幽歡小宴。黃昏風雨,人散不歸家,簾旌卷。燈火顫。驚擁嬌羞面。別來憔悴,偏我愁無限。歌酒情都減,也不獨,朱顏改變。如今桃李,湖上泛舟時,青天晚。青山遠。願見無由見。”這兩首詞與朱詞結構已基本相同,均為三度對比,先言過去之相識相戀,次言別來之相思相憶,最後歸結為如今之無法再相見,內容安排上打破了詞的上下片體式,比較獨特,但與朱詞相比,便覺稍遜壹籌,原因即在於朱詞以“梅花”為參照物,將三幅圖畫串聯起來,頗具特色。第壹幅:梅花盛開時節,清狂少年有佳人相伴,於歌場中狂歡醉舞。第二幅:年過半百之人,飽經風霜,感慨萬千,欲語無言,只能面對梅花默默流淚。第三幅:室外梅花似雪紛飛,室內之人卻只想關門睡覺。而韋詞和晁詞因缺乏這種參照物而顯得不夠凝練與規整。這種以某壹意象為參照,串聯心情意緒,展現歲月給人心理烙下的印痕者在詞史上有幾篇,但均出現在朱詞之後,如辛棄疾之《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以“愁滋味”為線索,展現心路歷程:少年時是不識愁而強說愁;而今識盡了愁滋味,卻欲說還休。再加蔣捷之《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以“聽雨”為線索,貫穿全篇:少年時聽雨在歌樓之上,是“紅燭昏羅帳”;壯年時聽雨在客舟之中,是“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是“壹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二人之詞明顯受到朱詞影響,特別是蔣詞簡直就是朱詞的翻版:先寫當年的裘馬清狂生活,次寫後來的淒哀悲涼境遇,最後寫如今之看穿世事,隨性放曠,尤其是末句也用“壹任……”句式,與朱詞完全相同。辛蔣二詞均受到了歷代人的好評,成為古今傳誦的佳作,而朱敦儒的這首詞卻鮮有評論者問津,或有個別人目之為消極頹放,不足掛齒,筆者認為這並非公允之見。僅從內容安排上的這種獨創性來說,就頗見作者的藝術功力,值得肯定。而說其“消極頹放”則更是沒有真正讀懂這首詞者的膚淺之見,其實這首詞在思想意蘊方面頗有值得稱道之處。

要談這首詞的思想內蘊,需要先了解壹下朱敦儒思想上的趨禪傾向,對於朱敦儒喜禪,其友人即已談及,如張山臬 所言“禪塌仍兼臥,蒲團穩著眠”②。辛棄疾、李曾伯等人也都曾效仿朱禪趣詞而作禪趣詞③,王鵬運《四印齋本樵歌識》也說:“希真詞於名理禪機均有悟入。”朱敦儒生活的時代,正是士大夫生活與禪緊密交融的時期,自北宋前期以來,幾乎所有名公巨儒、文人學士都與禪發生了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因緣,自稱居士者比比皆是。朱敦儒本人未自稱居士,正史筆記中也缺乏有關他參禪的記載,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其他壹些材料了解到他與禪的不解之緣:據《寶慶四明誌》卷九《敘人中仙釋》記載,朱敦儒對能詩善文的僧人法平頗為欣賞,二人曾有交往;而他所敬仰的兩位前輩——蘇軾與黃庭堅,也都對禪有深入了解④,這不能不對他的人生及藝術價值取向產生影響。朱敦儒喜禪不僅是時代的***同興趣所致,也是他本人歷經人生無常之後的自覺選擇,朱敦儒本有出世成仙之夢,後來隨著國事及自身經歷的變化,精神壹度陷入苦悶,怎樣擺脫苦悶,求得心靈的安適成為當務之急,道家的虛幻不實顯然無濟於事,而註重現世超越的南宗便乘勢而入了,如其詞作《感皇恩》中所言:“壹個小園兒,兩三畝地,花竹隨宜旋裝綴。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味兒。等閑池上飲、林間醉。都為自家,胸中無事,風景爭來趁遊戲。稱心如意,剩活人間幾歲。洞天誰道在,塵寰外。”這裏詞人稱心如意的生活狀態正是禪家所雲之“水牯牛飽臥斜陽,擡板漢清貧常樂,粥足飯足,俯仰隨時,筯籠不亂攙匙,老鼠不咬甑簟,山家活計,淡薄長情”⑤,“洞天”並非如道家所雲在塵世之外,塵世即是洞天,所謂“眼前尋見自家春,罷問玉霄雲海路”(《木蘭花·老後人間無雲處》)是也,正是在禪宗“平常心是道”思想的影響下,他在塵世中發現了人生的意趣。所以朱敦儒的詞作便深深打上了禪學思想的烙印,其中有直接闡發禪理的,也有不少暗含禪趣之作,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這首詞即是其中壹首佳作。禪宗認為,人人皆具佛性,只是妄念的遮蔽,使人暫時迷失了自性,只要能擺脫妄念,自性自然呈現,而擺脫妄念的方法之壹即截斷兩頭,有無俱遣,使相對的心念無從安立,所以禪宗有“八風不動”之說(所謂八風,即利、衰、毀、譽、稱、譏、苦、樂,乃使人心動搖的八種障礙物),認為“若得如是定者,雖是凡夫,即入佛位”⑥,強調“但行直心,於壹切法,勿有執著”⑦,“夫真正學道人,……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壹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壹念心怖”⑧,這種思想流露於朱詞中,便是:當年詞人曾執著於人生的逍遙自在,面對梅花而沈醉不可自拔;後來詞人又因家國之難及自身之仕途遭際憂愁不堪,於是又面對梅花而淚濕衣襟,執著於人生之苦而不可自拔;最終,詞人在禪宗“破執”思想的影響下,認識到了先前之癡妄,於是放下了執著妄念之心,便“壹任梅花作雪飛”了,從此既不為梅花而醉,也不為梅花流淚,達到心中無礙、悠閑自在的超脫境界。這與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之“也無風雨也無晴”相類,均表達了詞人們在禪學不二法門思想影響下,去掉執著、擺脫妄念,在險惡的人生道路上,逍遙自適、曠達超脫的生活態度。

① 《跋朱巖壑賦及送閭丘使君詩》,樓鑰《攻愧集》卷71。

② 《次韻朱希真韻》,《紫微集》卷6。

③如辛棄疾之《念奴嬌·賦雨巖效朱希真體》,《稼軒詞編年箋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頁;李曾伯之《念奴嬌·丙午和朱希真老來可喜韻》,《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冊第3563頁。

④參見《中國禪學思想史》第4編,忽滑谷快天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⑤ 《五燈會元》卷20《東林道顏禪師》。

⑥ 《頓悟入道要門論》卷上。

⑦ 《壇經》。

⑧ 《古尊宿語錄》卷4《鎮州臨濟(義玄)慧照禪師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