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譯文]
楚地的天空,千裏彌漫著清爽的秋氣,江河水流向天邊,秋色天際。遠望遙遠的山嶺,有如插著玉簪的螺髻,向人們呈獻愁恨。流落江南的遊子。在落日的時候,在失群孤雁的哀鳴聲中,站在樓上了望。把寶刀吳鉤看完,把欄幹拍遍,但沒有人領會,我登臨樓臺的用意。
不要說鱸魚正好可以切碎煮熟品嘗,秋風吹遍大地,張季鷹怎麽還沒有回鄉?如果只想像許汜壹樣,買田置屋,怕會羞於看見才氣橫溢的劉備。可惜年華如水流去,憂愁風雨,樹木猶如此。請誰喚來身穿鮮麗衣服的美女拿著紅巾,揩拭英雄流下的眼淚?
這首詞起句突兀,立意遼遠。雖然說氣勢上稍遜東坡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境界的闊大、胸襟的磊落卻是壹樣的。它仿佛令妳拔地淩空、極目遊騁。仰則天高,俯則水遠。天高水遠,無邊無垠。象這樣的壯觀景象,壹般的凡夫俗子難得有心領略,而鷦鷯偃鼠之輩則消受不起。範開曾在《稼軒詞序》中論道:“器大者聲必閎,誌高者意必遠。”他的見解是比較本質地點出了辛詞的藝術特色。
南宋時代,民族的矛盾沖突貫穿始終,是激烈而緊張的。盡管辛棄疾出生在金朝統治之下的北方,但他自小受到祖父影響,心系南宋,懷有愛國之情,立誌推翻異族壓迫,實現祖國統壹。為此,他很早就投身到抗金鬥爭中去。年二十壹歲時,便聚義民二千余眾參加耿京隊伍,矛頭指向金政權。後來事變,他又能獨帶五十余騎,於五萬敵軍之中,孤膽擒縛叛徒張安國。辛棄疾平生自詡有濟世報國之才,而他的過人膽識,雄偉的誌向又使他不甘平庸壹生。因此反映到藝術創作中,他的詞寫來便豪邁奔放。不過,同是做為豪放派的詞人,蘇東坡似乎參透了人生、生死成敗無計於心,所以他的詞達觀瀟灑、不乏恢諧。而辛棄疾則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執著於人生理想的追求,所以他的詞中時時流露出壯誌未酬的沈郁、悲憤和愁苦。於是我們看到,當辛棄疾的筆從第壹句的水天壹色的遼遠之處稍微近縮了壹下的時候,那如簪似髻的山影便牽動了他久蓄的閑愁。
閑愁萬種,萬種閑愁都映襯在落日余暉的夕照裏,應合著離群孤雁的哀鳴,使得飄無定所的辛棄疾,此刻感到了從未有的淒清和冷寂,自從他南歸宋朝,就壹腔熱血,伺機報效國家,建立功業。然而在政治上,他並沒有得到施展才華的機遇。非但沒有人來與他***論北伐大計,相反卻橫遭朝中權貴們的猜忌,始終難酬壯誌。顧此,他摘下佩刀,默視良久,拍欄長嘆。意謂此刀不正如我,本來它是用來殺敵建功的,而今置閑,何時是了?孤獨的他,找不到理解的知音。
在上片,辛棄疾登高望遠,觸景生情,情隨景遷,由遠及近,層層推進,將自己的遠大抱負和壯誌難酬的苦恨委曲地抒發出來。到了下片,作者進壹步闡明自己的人生信念是堅定不可動搖的,盡管壹時不算得誌,但是決不消沈退縮。
他說,不要提什麽鱸魚切得細才味美,妳看,秋風已盡,張翰還鄉了嗎?據《晉書》講,張翰在任齊王冏大司馬東曹掾時,因懼怕成為上層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同時又生性自適,便借著秋風起,聲言自己思念家鄉的菇菜、蒓羹、鱸魚膾而辭歸故裏。這裏,辛棄疾是借張翰來自比的,不過卻是反用其意。他表明自己很難忘懷時事、棄官還鄉。
辛棄疾壹方面反對逃避現實鬥爭的歸隱生活,同時也更鄙視置國家危亡於腦後,只知貪戀爵祿的享樂行為。他十分贊賞劉備對於許氾的譏諷。《三國誌》裏講,當許氾向劉備述說陳登對於自己的拜見不但不置壹言,還讓他睡在床下時,劉備說道:妳是有國士之名的,而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陳登希望妳能憂國忘家,有救世的主張。可妳卻向他求田問舍、言無可采。這正是陳登最忌諱的,所以他與妳也就沒有什麽話好說。如果是換上了我,那就不僅僅是讓妳睡床下,我睡床上,而是要讓妳睡地下,我睡百尺高樓上了。劉備天下為懷,斥責許氾,辭氣激揚,辛棄疾稱之為“劉郎才氣”,亦以自比。他認為,在他的英雄氣概面前,那些求田問舍、謀取私利的朝士權臣們是無地自容的。
然而,心誌的表白並不能解脫心靈的寂寞,相反,倒增加了壹份的淒苦。辛棄疾此時感到自己好象當年東晉北伐的桓溫,看到了十年前瑯邪栽種的柳樹已經十圍,不禁流淚慨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光陰無情,年復壹年,時間就在風雨憂愁,國勢飄搖中流逝,而自己的濟民救國之誌尚難遂願,好不痛惜。他太希望有人來幫助他解除心頭的郁結,然而又有誰能來給與他慰藉:這後片的最後壹句與前片的最後壹句正緊相呼應。在感情上,它更深壹層地抒發出辛棄疾功業未就、有誌難酬的苦悶與悲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