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其實很簡單。面臨絕境,大吼“生當學蘇武,死不做李陵”,壹頭撞死在李陵碑上;面對儈子手的屠刀,高聲道“十八年後又是壹條好漢”……難嗎?不難。阿Q臨死前不是幾乎也“慷慨”了嗎?他是英雄嗎?相比之下,“從容”二字,談何容易?!又何嘗為俗世所容?
舉個例子。
公元220年,征戰了壹生的曹操壹病不起。這時他已六十六歲,按照“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說法,他也算活夠了歲數。曹操是個豁達的人,對於生死壹類的事看得很開,對自己的功過得失似乎也無所縈懷。他留下了壹份寫的斷斷續續的《遺令》(載《全三國文》卷三《魏武帝》),算是最後壹個交代。然而,這個天才的傑出的政治家,卻出人意外地不談政治。對自己壹生的功過得失也只說了壹句話:我在軍中執法,總的來說是對的(吾在軍中執法是也)。至於發的小脾氣,犯的大錯誤,不值得效法。余下的篇幅,就是壹些瑣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藝伎們平時都很勤勞辛苦,我死了以後讓她們住銅雀臺,不要虧待她們(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余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來祭祀,免得浪費。各房的女人閑著也是閑著,可以學著編絲帶草鞋賣,等等,等等,頗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這就很讓後世的壹些人看不起。陸機是晉人,說得還算委婉。他在《吊魏武帝文》裏文縐縐地說:“系情於外物,留念於閨房”,“惜內顧之纏綿,恨末年之微詳”。蘇東坡就不那麽客氣了。他說不管什麽人,只有:“臨難不退,談笑就死”,才稱得上是英雄。像曹操這樣,臨死之前,哭哭啼啼,“留戀妾婦,分香賣履”,算什麽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說:“平生奸偽,死見其性”。(《孔北海贊》)意思也很明顯:別看曹操平時人模狗樣地,裝得壹副英雄豪傑氣派,地地道道的壹個奸雄,死到臨頭,還是露了馬腳。
蘇東坡是壹位偉大的文學家,但對他老先生這番高論,我卻實在不敢茍同。曹操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場上砍頭,妳要他如何“臨難不懼”?曹操並沒有呼天搶地哭哭鬧鬧地不肯去死,又怎麽不英雄?能絮絮叨叨地安排這些後事,就是從容的表現。不錯,和許多英雄人物臨死前的慷慨陳詞、豪言壯語相比,曹操這份《遺令》壹點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臺面,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麽兩樣。但我以為這正是真實的曹操。他本來就是壹個人,不是神。他本來就是壹個普通人,不 是(也不想做)什麽超凡脫俗的“聖人”。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於把“凡夫俗子”的壹面公開暴露出來,並不遮遮掩掩,裝腔作勢,正是曹操的過人之處和英雄本色:我就是壹個俗人,妳們又能怎麽著?我就是想什麽就說什麽,愛怎麽做就怎麽做,妳們又能怎麽樣?因此我以為,曹操這份《遺令》,實在比那些充滿了政治口號、寫滿了官腔套話的“遺囑”,要真實得多,也可愛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蘇東坡,多少露出了點庸人的尾巴。
——這就要談到樓主說的“為什麽我們習以為常的英雄人物總是很壯烈的?”。其實,與其說我們景仰那些悲壯的英雄,不如說我們同情他們。他們滿足了我們做為普通人的英雄情結。
要知道,我們這個以 “群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文化,在本質上是不喜歡個性的。它只在有限的範圍內小心翼翼地允許極少數人保持自己的個性,比如開國領袖、末世的忠臣、江湖上的好漢和山林中的隱士等等。即便對這些人,我們的文化也寧願持壹種敬而遠之的態度,甚至只有在他們失敗後才表示同情(如項羽、海瑞)。如果成功,則難免留下罵名(如曹操、武則天)。不挨罵的成功者只有壹種,即朝代歷時較長的開國君王(如歷時較短,也要挨罵,如秦始皇)。人們熱情贊美他們的雄才大略,是“千古壹帝”,但又希望後代不要有那麽鮮明的個性。這些所謂“守成之君”最好四平八穩,中庸因循。處理政務的原則,不是“聖賢遺訓”,便是“祖宗成法”,自己不需要創造性,更不要搞什麽改革,這樣就天下無事,天下太平。
連皇帝尚且如此,何況我輩庶人?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更加同情和喜歡那些悲壯的英雄——他們有個性,他們慷慨激昂,他們滿足了我們自己想要張揚個性、指點江山的情懷,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