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夢見我的田螺朋友,那只逃亡隊伍的領袖。它的頭伸出了殼,皮膚透明,烏溜溜的眼睛微笑著看我,這麽多年,我以為忘了它……
? 想起田螺,同時還想起福建故鄉山村的那條被雨水摩挲清涼的青青石板路,啪嗒啪嗒,我的光腳丫奔跑而過。小路盡頭拐彎,直走便是叢叢深碧的高大龍舌蘭,祖母家藏在第五棵龍舌蘭的後面,二層深色青瓦覆頂的老木樓。想起田螺,想起銀亮而刺眼,熱得我兒時渾身起痱子癢得直哭的亞熱帶陽光,想起我奔跑在正午時分滾燙的石板路上跌碎的小豆冰棍滋滋融化……
? 想起田螺,戴著竹鬥笠的二叔便扛著鋤頭下田回來了。他頂著烈日赤腳進門前,祖母遞給他壹瓢凈水,他的闊大赤腳交錯著搓洗掉泥巴,踩著水印直接踏在家中青石地板上。我盯著他濕漉漉的大腳印,悄悄扒拉了三下手指頭,水印就幹了。他總會從腰間拴著的小竹簍裏倒出黑亮亮的小貝殼“蜆”或田螺,這是他在水田裏邊勞動邊逮來的小戰利品。蜆要泡上水讓它吐泥沙,而田螺,老祖母則端過黑瓦盆子,放在石板地上,坐在老木頭小板凳,親自動剪斷了田螺的尾,哢嚓壹下,哢嚓又壹下,這聲音在安靜的高大老屋裏,異常清脆。田螺的屁股被剪了不疼嗎?4歲的我立在祖母身邊,驚懼地想,摸摸自己的小屁股,不敢看下去,害怕聽到忍耐了許久的田螺們突然喊叫起來:“疼死啦!嗚嗚嗚!”我悄悄地走開。祖母把那些忍耐疼痛的田螺們,用醋醬油烹調了,壹大碗端上來,會吃的人譬如二叔,會“滋—滋”地猛力吸吮壹口。他的每壹次“滋—滋”,都在我耳邊響起巨大的轟鳴,壹團白白的田螺肉從殼裏拖出來進入他的闊嘴巴,有力地嚼巴,“哢嚓哢嚓”,好像在用鐵鍬砍石頭,火星亂跳,配紅薯絲粥或下酒似乎很香。我坐在他對面,靜靜地吃飯,偷眼觀察他,壹直暗暗懷疑二叔的嘴巴是不是田螺吃多了才長成那麽有勁兒的?
離開故鄉,我再也沒有見過田螺。求學到北京後,在夏天的大排檔上又遇見了兒時的田螺。被做成麻辣味,紅油油地趴在大盆子裏。我的男同學拉我吃大排檔,我點毛豆,他點田螺。兒時的那壹幕又出現了,我的同學當著我的面,不再像二叔猛力用嘴撮,而是用細細的竹簽嗖壹下捅進去,把“美味”嗖壹下扒拉出來。我差點要掀開板凳跳起來,因為他的簽子上突然拉出壹條恐怖肉條,許許多多極為幼小的透明田螺寶寶緊緊趴在母親的身體上!!我捂著嘴巴差點要吐出來,對面的男生卻無感,笑說正好補鈣,他把那恐怖肉條蘸著醬油辣椒,有聲有色地嚼。我付賬走了,此後與那男生沒有交集。
? 畢業後我去福建教書,帶了壹大幫學生外出寫生。炎夏時分,我們分散在山野陰涼地速寫。等我吹哨集合,孩子們的表情不對勁,壹人手裏拎著壹個塑料袋,躲躲藏藏地看著我。我挨個兒打開袋子檢查,發現是壹袋袋田螺,大大小小的,壹動不動,好像壹袋子石頭。孩子們怕我批評他們下河,爭著說好話:“老師,我們回去紅燒給妳吃,下酒配粥,可美味了。”拗不過他們,答應他們帶回學校了。學生們沒有炊具可烹調,便都集中放在我的宿舍了,說好第二天由他們下廚來炒了吃。
我把田螺從袋子裏倒入大水桶裏,怕幹死它們,放好足夠的水,便走開了。我和先生住在壹樓,夜裏為了通風,廚房的紗窗總是開著的。睡夢中以為自己掉進了臭泥坑,憋得無法呼吸,拼命呼救,醒了。聞到壹股前所未有的腥臭味,太奇怪了,哪裏的味道?我爬起來,沿著腥臭味找到廚房。原來是三只大田螺在水桶外面的地上趴著,是袋子裏掉出來的吧?我便揀起它們丟回水桶又去睡覺。
睡到後半夜,壹股更加濃厚的腥味吵醒了我的嗅覺,汙濁的泥巴味道,越來越濃厚,不對勁!我再也睡不著了,開燈到廚房去看,大吃壹驚!那些個田螺,看起來關著殼睡大覺的呆頭呆腦的田螺,看起來好像沒有活潑生命表象的田螺們,居然爬出了大鐵桶,爬上了鍋臺,爬上了窗臺,用極慢極慢的速度逃走著,它們浩浩蕩蕩的,足有百多只,組成壹支逃亡的行列……壹只田螺爬行的聲音幾乎聽不到,而百多只田螺組合在壹起,居然聽得到細微的腳步聲。是擾亂我睡不踏實的低微的“沙沙”聲,若有若無,好像清風吹拂過窗欞,註意聽,是能聽到的。它們仿佛在密謀,仿佛在為自己喊加油的口號,仿佛在奮力呼吸著,仿佛在跑步前進……這些看似笨頭笨腦的呆呆生物,伸出透明而軟軟的“足”,壹步壹步向前蠕動著,沿路留下壹灘灘粉紅的分泌物。最前面的壹只大田螺已經接近了下水道,它是這只逃亡隊伍的領袖。
天快亮了,我被這支逃亡者的壯烈行動震驚地沒法再去睡覺。那些越來越濃的腥味原來是田螺努力運動時散發的體味,人在劇烈運動時要汗流浹背,況且是這些拼盡全力逃亡的小生命。
我蹲在地上看它們,蚊子叮咬我,我不覺得。我只是盯著它們,看我認為是不可思議的這幫逃亡者。它們顏色樸拙,沒有光澤,渾身弧線精巧,放在泥巴裏很難分辨。它們是我小時候看見的盤中餐,是我拿在手中把玩的玩具,它們在我眼中從來沒有任何感情地位。我從不以之為然的,它們卻強烈地震驚著我——它們怎麽以為天亮了就將大禍臨頭?它們怎麽知道田野的方向?它們怎麽不向有門縫的門去爬?它們怎麽偏偏選擇接近下水道的窗戶?它們聰明地選擇了壹條最近的道路,用了半夜的功夫,不爭不搶,排著隊,壹個壹個爬上水桶的邊沿,逃離著死亡。
我不知道換成人,面臨生死抉擇,有沒有它們的溫厚秩序?會不會哭著喊著鬧著,妳爭我搶,要爭取自己最先逃走,要爭取自己最先擁有求生的有利位置?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求生場面在我的腦子裏浮現著,這幾百只田螺,從它們的“泰坦尼克號”上逃亡著,它們的靈性感動著我。我的良心告訴我,我必須中斷學生們對它們的“謀殺”。
我回頭拿起水桶,把它們快速地從地上挨個揀起來,放回水桶。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水桶提到學校花園圍墻下的溪流裏,把它們倒入。源自學校旁邊山中的大河,溪流日夜不斷地流動著,豐沛的水草在水面招搖,下面是肥碩的淤泥,足夠田螺們安家落戶的了。我們當時的學校足夠大,占地五百多畝,溪流附近掩映著密樹,平常少有人從此經過。
? 我至今都記得,那以後每個夏天的傍晚,散步經過那條秘密溪流時的欣慰心情。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特意到溪水前去向它們告別,水仍在嘩嘩地流動,它們無聲地潛伏水底。
至此我對田螺產生了深深的敬畏,想起那個《田螺姑娘》的民間故事。勤勞的青年下田耕種,在水裏撈得壹大田螺,發善心帶回家,放養在水缸裏。那田螺化作美女,天天為他洗衣、煮飯……田螺是民間故事裏的美好質樸愛情的象征,也是造物給我展示的壹次生命奇跡。
早年讀過法布爾先生寫的《蟬》印象極為深刻,是課本中至今不忘還能全文背誦的名篇。因田螺想起蟬,又想起法布爾先生。我開始讀全套《昆蟲記》,家裏先後買過四個版本,其中壹套是繪本版,專門給孩子的;法國紀錄片《微觀世界》我推薦給家中的娃娃壹起看,孩子異常喜歡,和我壹起反復看了多遍。把生活在我們身邊的螞蟻、蟋蟀、毛毛蟲和其它的小精靈在鏡頭前高倍放大後,是那麽精彩生動。它們和我壹樣忙著生存,它們的智慧飽含神奇,但它們的世界卻被我忽略著。感謝記錄者,讓我懺悔,有時候我無心踏下的壹腳,毀滅的是壹個小生靈的精彩壹生。
壹個小小的角落也可以是浩瀚無比的大世界。我們的草地是它們的森林。我們的石頭是它們的高山。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流逝。“壹小時就像過了壹天,壹天像過了壹季,壹季像過了壹生”,在那個世界前,我必須靜默,我的靜默必須充滿敬意,“壹花壹世界,壹沙壹天堂。”
? 我必須彎下腰,放下我“人”的傲慢,去平等傾聽和觀賞那個世界的神奇,尊重所有來過這個世界的有情生命。
感謝田螺。
2021.12.7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