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套子裏的人》
契訶夫
我的同事希臘文教師別裏科夫兩個月前才在我們城裏去世。您壹定聽說過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睛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上雨傘，而且壹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總是把雨傘裝在套子裏，把表放在壹個灰色的鹿皮套子裏；就連削鉛筆的小刀也是裝在壹個小套子裏的。他的臉也好像蒙著套子，因為他老是把它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壹坐上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總之，這人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裏，仿佛要為自己制造壹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他，驚嚇他，老是鬧得他六神不安。也許為了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實的憎惡辯護吧，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那些從沒存在的東西；事實上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對他來說，也就是雨鞋和雨傘，使他借此躲避現實生活。
別裏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藏在壹個套子裏。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規定著禁上什麽，他才覺得壹清二楚。看到有個告示禁止中學學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後到街上去，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好，這就行了。但是他覺著在官方的批準或者默許裏面，老是包藏著使人懷疑的成分，包藏著隱隱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逢經過當局批準，城裏開了壹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他總要搖搖頭，低聲說：“當然，行是行的，這固然很好，可是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
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幹，卻惹得他悶悶不樂。要是他的壹個同事到教堂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要是他聽到流言，說是中學的學生鬧出了亂子，他總是心慌得很，壹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簡直壓得我們透不出氣。他說什麽不管男子中學裏也好，女子中學裏也好，年輕人都不安分，教室裏鬧鬧吵吵——唉，只求這咱事別傳到當局的耳朵裏去才好，只求不出什麽亂子才好。他認為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級的葉果洛夫開除，那才妥當。您猜怎麽著？他憑他那種唉聲嘆氣，他那種垂頭喪氣，和他那蒼白的小臉上的眼鏡，降服了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減低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品行分數，把他們禁閉起來。到後來把他倆開除了事。我們教師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麽？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呢！我們這兒的太太們到禮拜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為怕他聽見；教士們當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在別裏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麽事都怕。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
別裏科夫眼我同住在壹所房子裏。他的臥室挺小，活像壹只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壹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裏又熱又悶，風推著關緊的門，爐子裏嗡嗡地叫，廚房裏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麽事，深怕小賊溜進來。他通宵做惡夢，到早晨我們壹塊兒到學校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並排走路，對他那麽壹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可是，這個裝在套子裏的人，差點結了婚。有壹個新史地教員，壹個原籍烏克蘭，名叫密哈益·沙維奇·柯瓦連科的人，派到我們學校裏來了。他是帶著他姐姐華連卡壹起來的。後來，由於校長太太的盡力撮合，華連卡開始對我們的別裏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在戀愛方面，特別是在婚姻方面，慫恿總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們——開始對向別裏科夫遊說：他應當結婚。況且，華連卡長得不壞，招人喜歡；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產；尤其要緊的，她是第壹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
但是華連卡的弟弟從認識別裏科夫的第壹天起，就討厭他。
現在，妳聽壹聽後來發生的事吧。有個促狹鬼畫了壹張漫畫，畫著別裏科夫打了雨傘，穿了雨鞋，卷起褲腿，正在走路，臂彎裏挽著華連卡；下面綴著壹個題名：“戀愛中的anthropos。”您知道，那神態畫得像極了。那位畫家壹定畫了不止壹夜，因為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裏的教師們、神學校的教師們、衙門裏的官兒，全接到壹份。別裏科夫也接到壹份。這幅漫畫弄得他難堪極了。
我們壹塊兒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壹日，禮拜天，學生和教師事先約定在學校裏會齊，然後壹塊走到城郊的壹個小林子裏去。我們動身了，他臉色發青，比烏雲還要陰沈。
“天下竟有這麽歹毒的壞人！”他說，他的嘴唇發抖了。
我甚至可憐他了。我們走啊走的，忽然間，柯瓦連科騎著自行車來了，他的後面，華連卡也騎著自行車來了。漲紅了臉，筋疲力盡，可是快活，興高采烈 。
“我們先走壹步！”她嚷道。“多可愛的天氣！多可愛，可愛得要命！”。
他倆走遠，不見了。別裏科夫臉色從發青到發白。他站住，瞧著我。
“這是怎麽回事？或者，也許我的眼睛騙了我？難道中學教師和小姐騎自行車還成體統嗎？”
“這有什麽不成體統的？”我問，“讓他們盡管騎他們的自行車，快快活活地玩壹陣好了。”
“可是這怎麽行？”他叫起來，看見我平心靜氣，覺得奇怪，“您在說什麽呀？”
他似乎心裏亂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分明看得出來他病了。還沒到放學的時候，他就走了，這在他還是生平第壹回呢。他沒吃午飯。將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連科家裏去了。華連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請坐！”柯瓦連科冷冷地說，皺起眉頭。別裏科夫沈默地坐了十分鐘光景，然後開口了：
“我上您這兒來，是為要了卻我的壹樁心事。我煩惱得很，煩惱得很。有個不懷好意的家夥畫了壹張荒唐的漫畫，畫的是我和另壹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系的人。我認為我有責任向您保證我跟這事沒壹點關系。……我沒有做出什麽事來該得到這樣的譏誚——剛好相反，我的舉動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連科坐在那兒生悶氣，壹句話也不說。別裏科夫等了壹忽兒，然後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接著說：“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談壹談。我在這兒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來；既然我是壹個比您年紀大的同事，我就認為我有責任給您進壹個忠告。您騎自行車，這種消遣，對青年的教育者來說，是絕對不合宜的！”
“怎麽見得？”柯瓦連科問。“難道這還用解釋嗎，密哈益·沙維奇，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還能希望學生做出什麽好事來？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既然政府還沒有發出通告，允許做這件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嚇壞了！我壹看見您的姐姐，眼前就變得壹片漆黑。壹位小姐，或者壹個姑娘，卻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麽樣？”
“我所要做的只有壹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維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遠大，您的舉動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卻這麽馬馬虎虎，唉，這麽馬馬虎虎！您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人家經常看見您在大街上拿著書走來走去：現在呢，又騎什麽自行車。校長會說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然後，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裏……這還會有好下場麽？”
“講到我姐姐和我騎自行車，這可不幹別人的事。”柯瓦連科漲紅了臉說，“誰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別裏科夫臉色蒼白，站起來。“您用這種口吻跟我講話，那我不能再講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在我面前談到上司的時候不要這樣說話；您對上司應當尊敬才對。”
“難道我對上司說了什麽不好的話？”柯瓦連科問，生氣地瞧著他。“請您躲開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願意跟您這樣的先生講話。我不喜歡那些背地裏進讒言的人。”
別裏科夫心慌意亂，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臉上帶著恐怖的神情。這還是他生平第壹回聽到別人對他說這麽不客氣的話。
“隨您怎麽說，都由您好了。”他壹面走出門道，到樓梯口去，壹面說，“只是我得跟您預先聲明壹下：說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了，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麽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校長——把大意說明壹下。我不能不這樣做。”
“報告他？去，盡管報告去吧！”
柯瓦連科在他後面壹把抓住他的前領，使勁壹推，別裏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壹齊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可是，他滾下樓的時候，偏巧華連卡回來了，帶著兩女士。她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別裏科夫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願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壹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裏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裏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麽亂子！說不定又會有壹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來，華連卡才認出是他。她瞧著他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以為他是壹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裏響著：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束了壹切事情：結束了預想中的婚事，結束了別裏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聽見華連卡說什麽話，他什麽也沒有看見。壹到家，他第壹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華連卡的照片；然後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
過了壹個月，別裏科夫死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要老實說，埋葬別裏科夫那樣的人，是壹件大快人心的事。我們從墓園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郁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樣的感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裏去跑壹兩個鐘頭，享受完全自由的時候，才經歷過。
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墓園回家。可是壹個禮拜還沒有過完，生活又恢復舊樣子，跟先前壹樣郁悶、無聊、亂糟糟了。局面並沒有好壹點。實在，雖然我們埋葬了別裏科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裏的人，動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在《裝在套子裏的人》中，契訶夫塑造了壹個性格孤僻，膽小怕事，恐懼變革，想做壹個純粹的現行制度的“守法良民”別裏科夫。別裏科夫的世界觀就是害怕出亂子，害怕改變既有的壹切，但是他所作所為，在客觀上卻起著為沙皇專制助紂為虐的作用。他轄制著大家，並不是靠暴力等手段，而是給眾人精神上的壓抑，讓大家“透不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