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高帝紀》裏說的:
沛公往從之,道得張良,遂與俱見景駒,請兵以攻豐。
在此處寫法是“道得張良”,也就是到“留”的路上碰上了張良,而《史記·留侯世家》裏則寫道:
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到底張良去見景駒沒有?兩人相遇的地方在哪兒?
留、下邳的地理位置
因為有這個矛盾,所以,班固在《漢書·張陳王周傳》直接刪去了“不去見景駒”之語,而《史記·留侯世家》記載:
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
也就是說,張良本人承認自己“起下邳”,在留縣與劉邦見面,註意,下邳和留縣距離不近,雖有泗水連接,中間還隔著彭城,這個乾坤大挪移是如何做到的?
按照《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的記載,在劉邦從沛縣到留縣投奔景駒之後,幾個月間有壹系列大事,與東陽寧君陳嬰壹起參加“碭東之戰”,次月,即秦二世二年二月,進攻碭縣,三天攻克,擴軍6000人,緊跟著攻克下邑,調轉矛頭又壹次進攻豐邑,遭到挫敗,又過了壹個月,劉邦聽說項梁兵多將廣,就想找項梁求兵馬攻擊豐邑,至秦二世二年四月,項梁殺死秦嘉,消滅景駒楚國,劉邦至薛縣投奔項梁。
看似過程清晰,問題就在於,上文中提及的“略地下邳西”與上述地區完全不靠邊,可謂南轅北轍,總不可能是劉邦元神出竅到的下邳吧?
答案還是得從史料細節裏找,見劉邦部下的傳記:
(曹參)又攻下邑以西,至虞,擊秦將章邯車騎。
(周勃)復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蘭、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
影視劇中的曹參
註意,碭東(蕭西)之戰,劉邦集團主要將領均有參與,但並非猬集壹處,比如曹參,就“取狐父、祁善置”,其地並不在“蕭縣”附近,而是碭縣西邊,也就是說,“碭東之戰”中曹參應為為“別動隊”,活動在主戰場的後方。
自此之後,劉邦集團的分兵態勢明顯,曹參並沒有參與“攻碭之戰”,也沒有參與“下邑”之戰,但周勃和曹參,則明顯在“打配合”,周勃攻碭、攻下邑,負責攻城,攻克後,曹參越下邑出擊至虞縣,周勃為其後殿,攻克蘭、虞,兩部後來均參與了對章邯車騎部隊襲擊。
反觀,樊噲和夏侯嬰這兩個“常從”的角色,都沒有此“攻碭之戰”、“下邑之戰”和“蘭、虞之戰”乃至於“擊章邯車騎”的記錄,這就非常有意思。
整理壹下,劉邦親自統領攻碭、下下邑,確定隨從的只有周勃,最直接的原因應該就是周勃壹直統帥“步兵”,而曹參在當時應該發揮的還是“別將”的作用,即駐軍在碭縣西方的狐父、祁善置,也就是“打援別部”,而樊噲和夏侯嬰作為劉邦的親衛“車騎”,並沒有參與攻城,或是另在別處,攻克下邑之後,劉邦還軍進攻豐邑,曹參、周勃則壹路沿谷水向孟渚澤方向的虞縣突擊,這是壹種可能。
但是,這種可能沒有考慮到壹個關鍵人物——之前主導了“碭東(蕭西)之戰”的東陽寧君陳嬰,因為他在秦二世二年二月攻碭時已投奔項梁,那麽,之前曾經歸屬東陽寧君陳嬰指揮的劉邦是不是此時“略地下邳西”呢?
事實應該就是如此。
影視劇中的劉邦
見《史記·陳涉世家》:
當是時,秦嘉已立景駒為楚王,軍彭城東,欲距項梁。
由此記載可知,項梁北上之前,秦嘉原本與景駒在方與、胡陵壹線進攻章邯主力秦軍,是為北線戰場,派出東陽寧君和劉邦壹同抵禦秦軍別部,是為西線戰場,那麽南線呢?
按道理,東陽縣地處淮河之南,恰恰是“穩固”的大後方,而項梁渡江北上,雖有邗溝水路憑借,東陽陳嬰仍是首當其沖,所以書信聯絡陳嬰合作,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當東陽寧君與劉邦在碭東失利撤回留縣後,得到項梁北上的消息,陳嬰受命南下阻擊,由於壹路上泗水水路暢通,順流而下,不過幾天的時間,就收到了項梁遞出的橄欖枝。
陳嬰面對選擇,對“軍吏”宣稱的“項氏名門”,與“自王”或是立項氏為“王”都不相關,而只是解釋了投降項氏滅秦的必然性,所以快速反水。
也正因為如此,項梁所部快速通過了秦嘉起家的東海郡大部地區,直抵下邳,而秦嘉的抵抗,只能到彭城東面駐紮,說明反應遲緩,否則應該在更南方的下邳或下相阻擊對方,而陳嬰在楚懷王政權中的“上柱國”身份,以及把持楚懷王首都的權柄,都說明他在項梁北上過程中絕不只是引兵投奔的功績,否則,英布和蒲將軍也應該位列將相了。
影視劇中的張良
至此,也可以解釋劉邦的“略地下邳西”和張良的“起下邳”了,實質上,劉邦是在“碭東之戰”受挫後,領部下主力追隨東陽寧君陳嬰沿泗水南下至彭城,轉向下邳,大約在此處,他遇到了投奔來的張良,而東陽寧君陳嬰則接到了項梁的書信,雙方自此分道揚鑣,劉邦也並未回歸留縣,而是直奔碭縣。
因為在秦二世二年正月至二月間,呂臣的“蒼頭軍”在陳郡新陽縣復起,重新攻破了陳縣,秦軍左右校再次攻破陳縣後,又被當陽君黥布在清波擊敗,而章邯主力則壹直在臨濟圍困魏王咎並在東郡、碭郡北部掃蕩,原本進攻泗川郡的秦軍兵力逐漸被抽空。
所以,劉邦直攻有曹參部監視的碭縣、下邑,壹舉攻克之,當然,也不排除另壹個可能性,那就是攻克此二城的本就是曹參、周勃所統的“別部”,劉邦主力根本沒參與,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動輒先登、斬首的樊噲和給劉邦駕車統車騎的夏侯嬰都沒有相關記錄的原因。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史記·留侯世家》中寫道“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而《漢書·張陳王周傳》則刪去了“見景駒”,在《漢書·高帝紀》中卻添加了壹句《史記·高祖本紀》中沒有的“道得張良,遂與俱見景駒”。
也就是說,《漢書》作者班固把壹件明白的事兒說不明白了,現實是劉邦去下邳本就在見景駒之後,收編張良後,他們的目的地就不是留縣,所以,張良要見景駒,就要“去”,也就是離開劉邦,而不是與劉邦、蕭、曹“俱見”。
劉邦在投奔項梁前的控制區域
值得註意的是,上述過程中,張良也應該是旁觀者,上述引文中就提到了:
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漢書》作:沛公喜),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
劉邦在處理復雜時局的“高明之處”在他與陳嬰分道揚鑣的過程中很明顯地展示出來,陳嬰投奔項梁必有回報,而他作為歸屬於陳嬰指揮的獨立勢力,絕不可能得到同樣的重視,況且劉邦自家的“基本地盤”還在秦嘉軍的包圍之下,投奔過去也是“喪家之犬”,況且雙方勝敗未知,所以,他才在秦嘉集團和項梁集團火並的前夕脫身到“抗秦”的前線,在秦軍手裏爭地盤,壯大自身的實力,而張良的“數……說沛公”,很可能就是針對這個大事件。
在碭縣和下邑的勝利,也支撐了劉邦割據壹方的信心,又還攻豐邑,再次失利,但也躲過了項梁和秦嘉的廝殺,至秦二世二年四月,秦嘉敗死,過程是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壹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已並秦嘉軍,軍胡陵,將引軍而西。
秦嘉在彭城戰敗北逃,連留縣都沒待,壹路退過沛縣,沿著泗水逃到了胡陵,本人戰死,部下投降,景駒跑到了魏國的地盤死去,而項梁駐軍在胡陵,準備領兵西進。
秦嘉戰敗之處到戰死之處的地理關系
值得註意的是,上壹個月,即秦二世二年三月,劉邦進攻豐邑失敗,也投奔了項梁,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
攻拔下邑,遂擊豐,豐不拔。聞項梁兵眾,往請擊豐。
這裏說劉邦“聞項梁兵眾”,就去請求出兵攻豐邑,問題是,此時秦嘉應該還未戰敗,則劉邦並非是頭壹次聽說項梁,而是選擇了最合適的時機投奔項梁,秦嘉的地盤布局沿著泗水拉成了壹字長蛇陣,南至彭城,北至方與,沛縣正好居中,劉邦在決戰前向項梁輸誠,等於是攔腰壹斬。同時叛離秦嘉的,應該還有朱雞石、余樊君,所以才會有《史記·項羽本紀》:
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別將朱雞石、餘樊君與戰。餘樊君死。朱雞石軍敗,亡走胡陵。項梁乃引兵入薛,誅雞石。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阬之。還報項梁。
註意這個地理範圍,章邯軍到栗縣,位置在睢水岸邊,睢陽和碭縣之間,項羽圍攻的襄城應為“襄邑”也在睢水岸邊,地在睢陽西北,也就是說,在秦軍的西方,結合章邯軍壹直圍攻東郡臨濟的過往,其來處,應該是自定陶、成武、單父向南跨越孟諸澤和谷水,經虞縣至栗縣,也就是由北向南來,壹舉切斷楚軍自東向西沿著睢水、谷水的擴張勢頭。
紅色為楚軍,綠色為秦軍,綠色為魏軍
在這個區域內,可知的控制線,應該是景駒楚軍控制彭城、留縣、蕭縣、相縣、栗縣、睢陽,劉邦控制碭縣、下邑、沛縣,豐邑則為魏軍雍齒部所有,將劉邦控制區割為兩塊,所以劉邦才反復進攻“豐”,不單純是故鄉的心理因素。
而虞縣、蒙縣或許均為秦軍所有,也是章邯軍南下的交通線,而上述景駒楚軍控制區的西部沿睢水部分,很可能和劉邦壹樣,在項梁與秦嘉決戰前已經叛離,即相縣、栗縣、睢陽等處,而項羽“別將”進攻的襄邑未必就是“為秦守”,很可能是面對分路收降納叛的項羽不服從的秦嘉舊部,而無論是什麽人,項羽都“阬之”,可見其性情之暴烈。
正因為都是叛將,劉邦也不例外,所以,項梁才驅使朱雞石、余樊君與栗縣的章邯死磕,同時參戰的,還有碭、下邑的劉邦部,所以,才能看到曹參和蕭何:
(曹參)又攻下邑以西,至虞,擊秦將章邯車騎。
(周勃)攻蘭、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
章邯主力掃蕩睢水沿岸的朱雞石、余樊君主力,偏師曹參、周勃則在谷水沿線掃蕩章邯的後路,襲擊章邯後軍的車騎部屬,勝敗未知,車騎肯定無法攻城,則此時,劉邦所部的控制區再次擴張,有沛、下邑、虞、碭。
故此,在秦嘉軍戰敗之前,其勢力已經瓦解,所以,戰敗之後,自彭城直奔胡陵,既無阻礙,也無支援,但“長者”人設的劉邦也沒有落井下石,而是放任雙方火並,等到塵埃落定之後,項梁在胡陵的十余萬大軍轉入薛縣,才親自去薛縣面見項梁,而項梁增援給他5000卒,五大夫將10人,既是“投資”,也是“籌功”。
至此,他完成了事業的第三次飛躍,總兵力達到了14000人,也攻克了心心念念的豐邑故鄉,地盤跨越泗水、谷水和睢水三大河,成為碭郡、泗川郡間的壹大勢力,正式登上了秦楚之際爭霸天下的歷史舞臺。
在“立楚懷王”之後,陳嬰達到了人生的頂峰,也徹底離開了歷史舞臺的中央,見《史記·項羽本紀》:
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
相當於說,陳嬰交出了軍隊,不再參與楚國的擴張,而與楚懷王在淮東守家,而活躍在楚地前線的,是“自號武信君”的項梁,這個角色並非楚懷王之臣,而是更抽象的“楚國”之封君,他在薛縣召集的“大會”***立楚懷王,又集合了十余萬團結在“楚”字旗下的武裝,從8000江東子弟的小勢力,壹躍成為楚政權的軍政首腦,無疑為日後項羽宰割天下創造了條件。
不誇張地說,楚漢兩國的歷史,都是從陳嬰對秦嘉、景駒的“背叛”開始的,而這個選擇的起因,很可能只是陳嬰母親告誡他“不要出頭”的壹席話,這就不得不令人唏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