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葦
有感張文江
張文江先生，在我眼裏是當今時代的壹位隱士與高人。說他隱士，並非他“大隱隱於市”那種，將自己隱姓埋名或深藏起來，他恰是以普通人面貌出現，將自己隱在社會之中，藏在天地之間。說他是高人，不僅他學問好，還在於他見解非同尋常，常能在輕描淡寫之間撥雲見日，令人有豁然開朗之勢。更絕的壹點，他常常把自己絕妙見解，以極其普通話語說出，毫不顯山露水，倘若妳懵懂，絕然辨不出他話中的深義。他說話大都以弦外之音方式說出，不會將自己看法強加於人，更不會顯示自己高人壹等，令人產生不適之感。當然，他也是以辯音方式聽人說話，那種妳壹開口，通過妳的聲音、表情、表達方式、選擇的詞匯，甚至話語背後的信息等這些綜合因素，他能在壹瞬間捕捉到，妳壹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知道妳要說的是什麽，這時他會說出壹些他的想法，不是答案，而是壹種啟發性的話語。他會根據每個人的不同層次，說他們能聽得懂的話。有時妳沒有壹下子領會，或者以為自己領會了，再用自己的話語重復時，他就會說，可能是吧。這時妳得當心，顯然妳沒有領會他真正的含義。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其實是被日常信息，包括書本知識、學校教育給蒙蔽了，那些已成“***識”的東西，大多數是偏見。有時同樣的話語，在不同人的嘴裏說出，其含義會有天壤之別。
張文江先生講課，不僅把經典解釋給我們聽，還幫我們洗滌那些“智障”——所謂“***識”，逐漸地妳會發現，有壹種更為透徹的東西顯現出來，那是屬於妳自己的東西。他常說，妳上去壹層，會顯示壹層，再上去壹層，會再顯示壹層，到了壹定境界，就能看清原先自己的種種觀點，都屬“意見”。壹般來說，他不會把話說死，也不會給出現成答案。當妳對某壹問題迷惑向他請教之時，他會讓妳自己試著回答，如果答案錯了，他會說不對，妳再給出壹個新的答案，若還是錯了，他會再說不對。那什麽是對的呢？妳如果這樣問的話，他會燦爛壹笑，不再話語。他對問題的想法，都是通過自己深切體悟得來的，他也不希望妳拿著壹個現成答案了事。他說，喜歡“工夫”兩個字，不喜歡“功夫”兩字。有時編輯以為是錯字，要改，這扭曲了他的意圖。他說真正的工夫，不是用力用出來的，是細工慢活“熬”出來的。所以，他總是希望妳能自己體會，慢慢開悟。
他有時會說，開心，開心，就是把頭腦打開，接受到壹點“上面”的信息，妳真的會開心。這裏要特別解釋的是，所謂“上面”，不是迷信，而是他找不到現成的詞匯來形容某種狀態。我理解為跳出自身現有的局限，讓自己看到多出壹維的東西來。他常說，壹個人的見識上去了，身體裏面會起反應的。他認為柏拉圖之前的哲學，是把愛智慧當作壹種生活方式來過；亞裏士多德之後的哲學，都是腦筋裏的概念堆砌與邏輯遊戲，把哲學弄壞了。他說東方思想不是哲學，這反而好，有些人怕西方人說中國沒有哲學，非要弄個哲學體系出來，大可不必。中國先秦有好東西，先秦學說可以和古希臘互比，兩者相互顯發。
他讀書極快，書拿在手裏是隨手翻的。他能立刻抓住書中的要害，對書裏最根本的壹點作出眼光獨到的評價。他不留書，看完就送人，家裏幾乎沒有藏書。但當他講課或說話時，會隨口而出，引用某本書中的壹句話，即便那是幾十年前看的書，他也能隨口引用。那是記憶驚人嗎？是的，不過我還以為是他看書，能做到真正吃透壹本書。他有時說，看書不僅看作者寫出來的那部分，還要看到他沒有寫出來的，看到書脊背後的東西。
對於他的學問，我不敢置評。記得有壹次，我私下裏向他請教易經，他隨手拿出壹張紙，問我要了解什麽，我說隨便，他也就隨便從壹個卦象談起，壹邊在紙上畫，壹邊說，漸漸地把六十四卦串聯起來，甚至把六十四卦中的每壹爻都貫通，讓我看到易經宏大的象、數結構，以及由此顯現出來的高妙景象。最後他對我說，別學易經，許多人把壹生放進去都不夠，沒有壹個好老師，根本學不好，花上幾輩子精力也是枉費。他說他的幸運是因為碰到了潘雨廷先生。他曾花費許多時間幫潘先生整理遺稿，把殘缺不齊的稿子壹點點補全出版，目前經他整理出版的潘先生的書已有數十種，由此可見他在此上花費的精力。我曾對他說，妳幾乎把自己壹生的時間都花在潘先生的書上了。他懇切地回道，那是因為他的東西確實好。他還說，潘先生的某些書，估計能看懂的，如今不會超過十人，但留壹個種子在，以後總會有人需要這些學問的。我的印象是，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幫潘先生整理稿件），當下沒人能做得了。
我翻過潘先生的書，對我來說，就是天書，別說進門看壹眼究竟，連門在哪裏都摸不著。所以，在我眼裏，張文江的學問，簡直深不可測。他講課六七年了，幾乎沒有重復。他講柏拉圖，講莊子，講普羅提諾，講論語，講維摩詰經，講史記，講施特勞斯的自由教育，講五燈會元等等。只是我的根性淺，還是冥頑不化。此書是根據他部分講課錄音修訂而成，只是可惜的是，讀文字不能將他講課時現場鮮活部分反應出來。但他數易其稿，反復修訂，不期望字字立得住，但至少他盡力而為了。由此，我以為，這樣的書，是靜心時拿來細細琢磨的，看壹點，隔段時間再看壹點，隨著自身的精進，會看出書中更多的好來。
描述張文江，常常會走到“傳奇”路數上去，為避免玄虛，我大白話，壹口氣寫來，不做停頓，希望能給出壹個日常普通的張文江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