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與20世紀女性主義運動
在美國的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中,許多書籍得以問世。《女性的奧秘》(The Feminine Mystique)、《性別政治》(Sexual Politics),還有《性的辯證法》(The Dialectic of Sex),暢銷書壹本接壹本出現,每壹部作品都在探尋,某種風俗、法律以及幾世紀的意識形態是如何***同導致了六七十年代在美國出現的現象:勞動和地位在性別上出現分化,女性集中在低酬勞的工作領域,或者是從事無報酬的誌願工作,承擔家務和照管小孩的責任,幾乎與 *** 部門、絕大部分工業和技術職業的中上層無緣,只能為這些領域的男性復印資料和泡咖啡。 每過大概十年左右,出版商們都會給這些作品加上壹個新的引言再次發行,評論家們推薦。不過壹旦讀者試圖挑出壹本來讀就會發現。這些作品的核心立場如今已經頗為徹底地進入了主流文化,成為不言自明的主張,而另壹些立場則受到了後續幾代女性主義者們的修正。總而言之,它們似乎都被困在自己的時代之中。「 ”幾章讀完,我便開始覺得這本書大體上有些無聊過時,”歷史學家斯蒂芬妮·孔茨(Stephanie Coontz)在成年之後第壹次閱讀《女性的奧秘》時寫道。「 ”這本書中對我所知道的女性歷史的表述過於簡化”,她繼續指出,貝蒂·弗裏丹(Betty Friedan,《女性的奧秘》作者)「 ”對女性的概括似乎過於受她自己的白人中產階級經驗所限,我認為這本書中為改善女性生活所開出的藥方與工薪階層和非裔美國女性全無關聯。”以上引文來自孔茨寫的《怪異的攪局:1960年代初的美國女性與女性的奧秘》(A Strange Stirring:The Feminine Mystique and American Woman at the Dawn of the 1960s),她在書中談起自己初讀《女性的奧秘》時的負面印象。這意味著,讀者要想能夠理解女性主義的經典作品,或許需要再讀(或是寫作)壹本能夠對其提供歷史解讀的書籍。 幾年前,我在壹次訪談中曾經問過在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中十分活躍的作家薇薇安·戈尼克(Vivian Gornick),如今她怎麽看待這些作品。戈尼克聳聳肩,絲毫沒有惋惜之情地說,「 ”噢,現在這些書簡直不忍卒讀”。「 ”妳知道,就像是那種火藥味太濃的寫作,甚至都算不上是作品。”不過,戈尼克也曾經寫道,數百萬人讀過這些作品,從中看到了真相,並付諸行動:他們或是 *** ,或是在自己的生活中作出改變,或兩者並行,這些行動匯集起來,使得社會更加趨近平等原則。無論是否算得上作品,這些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中的經典書籍發揮了自己的作用。 波伏瓦畫像,畫:Karl Stevens 發明這種題材的作家既非女性主義者也非美國人。1949年,41歲的西蒙尼·德·波伏瓦在法國出版了《第二性》。幾年後,這本書的英語譯本開始被弗裏旦、凱特·米勒特(Kate Millett)和舒拉米斯·菲爾斯通(Shulamith Firestone)奉為圭臬。波伏瓦這位社會主義者在寫作時,並未認識到應當專門針對女性權利掀起壹場政治運動。當時是女性主義的沈寂時期,代表著女性的行動主義似乎是過去之物而非朝向未來;20世紀更早些時候,法國女性獲得了更多的受教育機會:她們可以參加法蘭西大中學教師資格考試,可以在大學中教書。波伏瓦是通過這項考試中哲學門類的第九位女性,在她之後,通過考試的女性數量不斷增長。1944年,女性擁有了投票權。勢頭十分喜人。不過,哲學家波伏瓦卻被某些問題所困擾著。她在《第二性》的導言中說,「 ”女性的處境是,雖然和所有人壹樣,是自由、自主的存在,但是現實世界中的她卻在男性的逼迫下站到他者的位置上。” 波伏瓦援引了他者這個歷史悠久的哲學概念,這個概念經過黑格爾和胡塞爾的發展,當時又被她的伴侶,讓·保羅·薩特所闡發:他者是外在於自我的壹種意識,對其的痛苦發現在完整意義上的自我的構成中至關重要。在與他者的遭遇中,可能會發生各種意外。波伏瓦的第壹本小說《不速之客》(1943)在以謀殺告終的三角戀情中探討了他者的存在。薩特在《存在與虛無》(1943)和劇本《間隔》(1944)中,強調的則是在受到其他人註視之下的那種羞恥,無助地受制於他人對自己的詮釋。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討論過社會群體中的這個問題。這本書的引言中指出,任何兩個有著不同背景的人都可能顯得彼此陌生,不過通常來說,兩人都知道,自己對對方來說都是陌生人。「 ”陌生性”或曰「 ”差異”乃是,或者應該是,壹個相互性的概念。波伏瓦繼續說,但是,也可能存在著這樣的群體,其陌生性在其社會中是固定不變的。她所舉的例子包括歐洲猶太人、美國黑人以及其他壹些眾所周知的少數群體,這些群體被永久地排除在各自的社會自我定義之外。占主導地位的多數質疑和否認少數群體的自我,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質疑甚至會慢慢進入到少數群體成員自身的意識之中,他們於是變成了永恒的他者。波伏瓦認為,女性是另壹種類型的他者。雖然在任何地方,她都並非屬於少數群體,但是西方社會中的女性通常被想象為男性標準的壹種偏離,並且這種偏離還並非是朝向更好的方向。女性對自我的要求通常會受到質疑和否定。 圍繞著這種看法,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做了立場堅定又十分深入的探討。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展示了幾百年來的法律、風俗以及神話是如何反復表述這樣壹種觀點的:比起男性,女性不夠善好、不夠真實,甚至不夠像人。她指出,在西方思想的全部領域(她全面討論了生物學、哲學、精神分析、文學等方面),都存在著父權制的歷史以及壹整套清晰可見的服務於它的盲點。書中最引人入勝便是波伏瓦花費了五百頁篇幅,以小說式的細節描寫所證明的,占據主宰地位的男性文化是如何對女性的內在生命施加影響的,這種影響從女性發展的最初階段就開始了,使得即使女性自己也覺得她們是不夠善好、不夠真實的。從每個人類意識都尋求將自我投射到外部,在此世行動的存在主義原則出發,波伏瓦認為,20世紀法國女性身體中的人類意識持續地遭到限制,從兒童時期投射和行動的嘗試開始,轉而被壓制成某種認同他者而非自身視角的意識,從外部來觀察自我。 波伏瓦的觀點與W. E. B.杜波伊斯提出的「 ”雙重意識”(double consciousness)十分接近,在《黑人的靈魂》(The Soul of Black Folk)中,杜波伊斯將其表述為「 ”始終通過他者的目光來註視壹個人的自我”。《黑人的靈魂》早於《第二性》45年前出版。波伏瓦的作品則首次嘗試表明,對於自己處於較低地位以及偏離常規的意識如何影響著女性。過去包括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J. S. 密爾和伊麗莎白·卡迪·斯丹頓在內的思想家們也曾經討論過女性權利,但波伏瓦不僅只是對這些討論表示贊許:她對女性他異性(alterity)所進行的深刻的哲學、心理學和歷史的考察開啟了嶄新的思考路徑。隨著《第二性》的問世,現代女性主義的論戰術也誕生了。 波伏瓦出生在巴黎的壹個布爾喬亞家庭,幼年被送到修道院學校讀書,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對哲學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看到了某本雜誌上列奧塔尼·贊塔(Leontine Zanta)的圖片後,她的誌向被激發,贊塔是第壹位獲得哲學博士的法國女性。在《壹位嫻靜淑女的自傳》(Memoirs of a Dutiful Daughter, 1954)中她曾經回憶,照片上的贊塔「 ”坐在書桌前,姿態嚴肅,面露沈思之色”。波伏瓦是個優秀的學生,不過在她父母狹隘的巴黎社交圈中,她卻難以自處(「 ”連假裝微笑對我來說都很困難”),而且她還沒有繼承權。她的父母勉強接受了她的誌向。當時,巴黎高師這座最富盛名的學校並未對女性開放,波伏瓦只好在其他兩所大學學習數學和文學,與此同時還要準備索邦大學的入學考試,並最終在這所大學開始了哲學的學習。 在索邦,她加入了壹個學習小組,其中包括了後來成為小說家的保爾·尼桑(Paul Nizan)、後來成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幹事的勒內·馬修(René Maheu),以及壹位名叫讓·保羅·薩特的充滿魅力、聲名卓著的哲學家。壹天晚上, *** 邀請波伏瓦到薩特的住處,輔導他們學習萊布尼茨(她曾經寫過壹篇關於萊布尼茨的論文)。這次會面後來成了傳說,它是波伏瓦和薩特五十多年關系的開端,即使如今看來,這段關系也十分現代,但又以壹種理智地方式被維系著,幾乎沒有什麽反叛精神。薩特曾經有過婚約,此時已經決定終身不娶。波伏瓦也對婚姻有著自己的懷疑(婚姻「 ”讓壹個人的家庭責任翻番”)。在兩人初次見面的大約三個月之後,在盧森堡公園的噴泉旁邊,波伏瓦和薩特達成了兩人伴侶關系未來發展方向的約定,兩人之間的關系將會是首要伴侶關系,不過各自也可以與其他人成為伴侶。兩人可以告訴對方關於各自的其他情人的任何事情。以兩年為期,兩年之後,他們再延長約定條件的有效期。妳甚至能想象兩人握手為定的畫面。 波伏瓦在資格考試中的成功則是另壹段傳奇。她不僅在21歲第壹次參加考試時就通過了(她成了通過的人裏面年齡最小的),並且在當年排名第二。排在第壹的是薩特,不過這是薩特在第壹次考試失敗後,第二次參加。凱特·柯克帕特裏克(Kate Kirkpatrick)在《成為波伏瓦》這本新問世的傳記作品中寫道: 壹位評審認為波伏瓦是「 ”真正的哲學家”,而且壹開始其他評審也偏向她。不過最終他們的決定是,薩特是「 ”高師人”,因此他應該是第壹名。 隨後兩人被分配到不同城市的國立中學擔任教職,波伏瓦去了馬賽和魯昂,薩特則去了勒阿弗爾,當然,最終兩人都成功地在巴黎找到了職位。他們在蒙巴納斯的同壹所公寓分別租下房間,大部分時間都在壹起,常常也壹起工作,最常去的就是La Dome和La Rotonde這兩個附近的咖啡館。他們閱讀和編輯彼此的作品。波伏瓦還與其他三位男性有過長期和認真的伴侶關系,同樣也與女性有過短期的伴侶關系,薩特也有自己的各種風流韻事和長期關系,不過根據協議,兩人對彼此開誠布公,直到1980年薩特去世之前,兩人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伴侶。在兩人周圍,朋友、前任和門生們構成了壹個關系網。 波伏瓦在魯昂時期的同事,面對波伏瓦的第壹本傳記作者德德利·布萊爾(Deirdre Blair),小說家和評論家柯萊特·奧德利(Colette Audry)試圖重現薩特和波伏瓦對話的精彩場面,「 ”我簡直無法描述跟這兩人在壹起時的那種景象。兩人之間的互動非常炙熱,有時候會讓其他在場者為自己沒有這樣的關系感到難過”。波伏瓦的妹夫說,「 ”兩人持續不斷的對話,分享壹切的方式,都讓他們如此貼切地映照著彼此,沒人能拆散他們。” 在寫作《第二性》時期,人們提起波伏瓦時幾乎同時也會提及薩特(盡管反之並不亦然)。他們是壹對光芒四射充滿魅力的情侶,在巴黎的知識界享有盛譽,也受到美國知識界的熱烈歡迎。這時候她已經出版了《不速之客》和壹本篇幅不長的哲學作品《模糊性的倫理》(The Ethics of Ambiguity);薩特則已經出版了《存在與虛無》,在這本書中,薩特首次勾勒了自己的存在主義哲學,此外還有戲劇《間隔》以及《惡心》這本小說。在對兩人的新聞報道中,薩特是哲學天才,而她則是忠心耿耿的學徒,將他的思想大眾化。這種公***形象有其真實性,也有性別偏見所致的部分;然而波伏娃自己也或多或少對這種看法表示過認可,這壹點讓信奉女性主義的崇拜者困惑。在其回憶錄以及《第二性》出版後的許多采訪中她都表示,薩特才是哲學天才,自己並非是個真正的哲學家,而是個小說家。 波伏瓦和薩特1970年在巴黎 20世紀90年代開始,兩人的通信和日記都相繼在他們離世後被出版,人們逐漸意識到,或許波伏瓦對薩特思想的影響比她自己所說,也比別人認為的要大。學者們不解,波伏瓦為何在自己廣受歡迎的回憶錄中放棄自己的誌向,並且淡化自己對薩特的影響。柯克帕特裏克在《成為波伏瓦》中深入發掘了波伏瓦的日記與回憶錄之間的差異,為她的自我貶抑給出了壹個簡單的理由:「 ”雖然她年輕時將作家視為職業,但是她缺乏信心……被大眾所接受並流傳後世的兩人關系的樣子反映的正是薩特的自信和她的自我懷疑。” 瑪格麗特·A·西蒙斯則提出了壹種不同的解釋,她是波伏瓦日記英語譯本的聯合編輯,這套書最新的壹卷,「 ”Diary of a Philosophy Student, Volume 2, 1928-29”最近已經問世。西蒙斯認為,波伏瓦對自己誌向和影響的淡化處理是壹種有意為之的犧牲,其目的在於保護《第二性》這份遺產。她並不想讓讀者認為自己是出於酸楚和失敗感才寫作了這本書;而許多批評者在談到這本書時,立刻就會聯想到所謂的女性怨恨。 波伏瓦於1946至1949年之間完成了《第二性》的研究和寫作。最初她並不準備寫壹本大部頭的論文,而是寫壹本自傳體式的散文,主題討論的是,對她來說作為壹位女性意味著什麽。她二十多歲的時候並未將女性在法律和社會上處於更低下的地位視作問題。她的朋友奧德利回憶說,她近乎瘋狂地堅信自己的生活同薩特壹樣自由。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逐漸意識到,兩人的自由的方式是不同的,或者說感覺起來有所差異。薩特在尚未寫出第壹部作品,僅僅做著教師工作的時期,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相反,波伏瓦則因為有壹份教職便「 ”高興得頭暈目眩”。「 ”對他來說,通過資格考試並且取得教職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她後來寫道,然而「 ”在我看來,我是篤定地選擇了這條道路,而並非只是在承受命運。在薩特看來摧毀了他的自由的職業生涯,於我而言依舊是解放”。 讀者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這反映了某種情緒和心態上的差異:薩特比波伏瓦更加野心勃勃。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對於法國那個時代的女性來說,波伏瓦成為了壹位哲學教師已經標誌著壹個難以企及的偉大誌向的實現。當她開始思考對她個人來說,作為女性意味著什麽,這本書就開始具有了政治意涵。波伏瓦的同時代人看到哪些人從事著精英職業,會達到這樣的結論:男性大體而言要比女性更有野心,當然也有可能就是在大多數方面都強於女性。波伏瓦在這本八百多頁的書中希望證明的是,這個結論或許並不正確。 在《第二性》整本書中,「 ”女性”這個範疇壹度消失,繼而又再次出現。她表示,讓這個範疇消失,是因為當妳觀察自然世界時,並不存在給定的、連貫的女性角色,甚至也不存在生理學意義上的定義。就內在的女性特質而言,為妳的伴侶準備晚餐同殺死並吃掉他並無二致,壹切都僅僅取決於妳的生物種類。確實,若是瀏覽壹下人們對女性特質的定義以及對男性主宰的證成,我們便會發現,其中的主張各式各樣,還相互矛盾。保守主義者驚呼「 ”女人正在變得不像女人,女人已經墮落”,波伏瓦寫道,而另外壹些人則告訴自己,哪怕是在更加平等主義的蘇聯,「 ”女人仍然是女人”。波伏瓦指出,不同的觀察視角會得出不同的判斷,女性特質或是某種女性的永恒和無法逃避的本質,或是意味著,倘若女性不再日復壹日地踐行它,使其臻於至善,那麽這種特質便瀕臨滅絕。這兩種主張怎麽可能同時為真?然而,女性這個範疇必定意味著某物,否則為什麽(直到1965年之前)妻子們都不被允許開設銀行賬戶,女性也不能在巴黎高師就讀?波伏瓦重構了作為範疇的「 ”女性”,不過這種範疇的首要含義是社會意義上的。或許並不存在對女性特質的穩定定義,不過波伏瓦認為,女性特質壹直以來都作為男性特質的對立面而被界定。 *** 過剩或性冷淡、狡詐或無知、無私或自私,無論女性被賦予何種相反的特質,即使是被公認的好特質,最終都服務於論證為何是男性應當擁有銀行賬戶和高師文憑,而女性不應當擁有。 在《第二性》的結論中,波伏瓦引用了壹位鮮為人知的17世紀哲學家普蘭·德·拉巴爾(Poulain de la Barre)的話:「 ”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20世紀中期波伏瓦在自己的分析中運用這種觀點時,她的讀者們對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主要概念應當起碼有些大致了解了,波伏瓦在書中對這兩人以及恩格斯做了詳細的討論。讀者們能夠接受這種看法(無論是否喜歡),即:宣傳男性優越這種觀點對於男性而言是壹件有著重大利害關系的事情,如同某種階級利益,哪怕是那些尊重理性的從事科學的男人,他們再三做的有關女性比男性低劣的發現或許也是無意識地受到了驅動。 壹種古老的觀點因為《第二性》有了更強烈的回響:在對女性的能力進行評價時,男性並非公正無私,他們是有利益偏好的。波伏瓦的分析清除了她的讀者觀念中殘存的認為男性對女性的權威是神聖和自然的觀點:實際上,這只是壹個社會群體主宰另壹個的故事。 《第二性》的下卷《實際體驗》討論了女性從兒童到老年的全部生命階段。這部分的寫作顯得尤其私密,在名為「 ”童年”的章節中她寫道,「 ”在三四歲之前,女孩和男孩的態度沒有什麽不同……男孩同自己的姐妹壹樣,期待討人喜歡,博得微笑,令人贊賞”。不過,很快的,男孩就被推向情感獨立,這個過程或許看起來,感覺起來很殘酷: 但尤其對男孩子,是逐漸拒絕給他親吻和溫存的;至於對小姑娘,繼續給她愛撫,允許她生活在母親身邊,父親把她抱在膝上,撫弄她的頭發。 但是,「 ”如果男孩起初顯得不像他的姐妹那樣受寵愛,這是因為人們對他有大的期待。” 與此同時,女孩們的命運軌跡則急轉直下: 如果她的交遊、她的學習、她的遊戲、她的閱讀,把她拉出母親的圈子,她就會明白,世界的主宰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父親的生活圍繞著神秘的威望:他在家裏度過的時刻,他工作的房間,他周圍的物件,他關註的事,他的嗜好,都具有神聖的性質……通常他在外工作,正是通過他,這個家跟世界其他地方溝通:他是這個冒險的、廣袤的、困難重重的、美妙的世界的化身。 當然,以上所描繪的是壹位受過教育,從事專業工作的父親的女兒。正如許多批評者所指出的,對那些並不享有特權,抑或終日困於世俗生活苦難的父親的女兒來說,又是何種景象,波伏瓦對這壹點並未進行充分討論。這是她那種不設定具體方向的研究路徑所帶來的缺陷之壹。波伏瓦在《實際體驗》中必須再次召喚出「 ”女性”這個範疇,這壹次是從內部來喚起,涉及到大量無法被固定下來的內容。個人經驗、朋友的經驗、對法國和美國女性的采訪、對歐洲女性的少量社會學調查,都成為波伏瓦的資料來源。在這些章節中,她所勾勒的普通女性實際上壹直在變化:時而是工人階級,常常又是中產階級,有時是女同性戀者,有時又是壹位妻子,抑或是從事專業職業的女性。這個「 ”普通女性”是個沒有被明確點明的天主教徒、法國白人女性。她的方法論也不被社會科學家所認可,她的寫作的權威來自讀者對以下觀點的接受:雖然並不存在壹個女性,但是,在女性這個範疇中依舊承載著足夠豐富的***同社會經驗,對此,波伏瓦的論述富有說服力。當然,對許多讀者來說,她確實也做到了這壹點。 不過,《第二性》所討論的不僅是女性。這本書同樣也不可避免地以十分親密地方式談論男性。在分析青年女性的性啟蒙時,她將其與青年男性進行了比較: 男人以性器官、手、嘴巴和整個身體探向他的 *** ,但他仍然處於這個活動的中心,就像壹般說來,主體面對它感知的客體和它操作的工具;他投身到他者身上,卻不喪失他的自主;對他來說,女性的肉體是壹個獵物,他在她身上把握他的感官對任何客體所要求的品質;無疑,他做不到將這些品質據為己有:至少,他抓住了它們;溫存、接吻帶來的半是失敗:可是這失敗本身是壹種 *** 和壹種快樂。 在分析妻子時,她也討論了丈夫: 丈夫不僅在情欲上,而且也在精神上和智力上「 ”形塑”他的妻子;他教育她,令她感受到敬畏,向她進行灌輸。壹種丈夫通常樂於沈浸其中的白日夢便是,按照自己的意誌使事物受精、塑造其形態、插入其實質:女性乃是最理想意義上「 ”他手中的陶土”,使自己被動地被他雕琢塑造,在反抗中屈服,使得男性的活動繼續發生。 在此之前,男性是否受到過任何女性作家如此冷靜的檢視?波伏瓦提到,她當時的好友加繆「 ”大吼,‘妳把法國男性變成了笑話!’”。「 ”從表面上看,這個評論太奇怪了,畢竟如果說波伏瓦在這本書中沒做什麽,那就是貶低男性。與之相比,弗吉尼亞·伍爾夫確實在《壹間自己的房間》中對男性調侃了壹番,她給自己虛構的馮·X教授描繪了壹番,這位厭女者和知識分子是《論婦女在心理上、道德上和身體上的低劣》的作者,長著壹個大下巴和非常小的眼睛,他的表情「 ”表明,他是有些激動地工作著,他用筆在紙上刺戳著,就好像寫作時在殺死某個害蟲。”菲爾斯通、米萊特和安德裏亞在討論性行為的時候也時常顯得很刻薄。不過在這壹點上,波伏瓦既未進行諷刺,也從不惡意中傷。她的首要目標是喚醒女性去從更加完整的歷史和哲學視角去認識自身與男性之間的關系,然而,她的另外壹個目標雖然次要卻同樣真誠:喚醒男性去認識這種關系。在對抗壹切不公正的鬥爭中,男性和女性應當並肩作戰,在《第二性》中,沒有任何論述與這種觀念相抵觸。如果波伏瓦確實讓男性成了調侃的對象,那麽這也並非是由於她在寫作中進行了貶低,而只是因為她讓男性放在被審視的位置上。這本書的存在本身就是壹個明證。男性,同女性壹樣,也是知性探察、科學檢視和心理推測的潛在對象。男人們束手就擒。《第二性》是將男性客體化的壹次奇襲,當然,除此之外它還做了許多的事情。 這本書中的許多章節都首先發表在波伏瓦和薩 *** 同編輯的期刊《現代》上。那幾期的刊物都被搶購壹空。波伏瓦收到了各種贊揚信,大多數都是女性讀者所寫,當然也受到了來自左右兩派排山倒海的批評。《費加羅》的壹位專欄作家對這本書的歸納是,「 ”女性被貶低到他者的層面,在自己的弱者情結中惱怒不堪。”托瑞爾·默瓦(Toril Moi)在《西蒙尼·德·波伏瓦:制造壹位知識分子女性》中曾經指出,當時的人們對《第二性》的批評帶有尤其強烈的諷刺。《精神報》的壹位作者批評這本書的「 ”怨恨基調”,柯克帕特裏克還提到,哲學家讓·圭頓(Jean Guitton)認為這本書「 ”字裏行間都傳達著‘作者悲慘生活’的痛苦”。 1949年,波伏瓦的情人尼爾森·艾爾格倫(Nelson Algren)到巴黎去看她,期間他驚奇地發現發現,人們開始對坐在咖啡館中的波伏瓦側目而視、指指點點,而且顯然並非出於善意。「 ”妳有了壹群最佳敵人”,他對她說。波伏瓦在回憶時也曾經談到,自己還收到了許多威脅信: 我收到各種來信,署名的或者不署名的,其中有警句,有贊美詩,有諷刺詩,有詛咒,也有勸誡之詞……人們向我表示,願意幫我治愈自己的性冷淡,緩和我 *** 的欲望;他們用最下流的話許諾要給我啟示。 再禮貌的描述也無法掩蓋這種行為粗俗騷擾的本質。 《第二性》問世的二十多年以後,壹場女性政治運動發生了。對當時許多年輕的積極分子來說,這本書和波伏瓦本人都已經是明日黃花了,不過,法國激進女性解放團體MLF依舊在1970年邀請波伏瓦加入到自己的運動中來。她答應了邀請。 1971年的巴黎,婦女解放 *** 。 「 ”過去二十年,法國女性的境況並未真正得到改變”,她在采訪中表示。「 ”即使是法國的左翼和革命團體組織中,我曾經以為屬於必然之物的平等浪潮也並未抵達。女性永遠都從事著最為低等無聊的工作,在幕後進行服務,而男性則永遠站在臺前。”盡管她依舊並不相信存在著本質的女性特質使女性有別於男性,但是她確實認為,女性,無論其本質究竟如何,都需要為了自己而組織起來。光有分析遠遠不夠;波伏瓦現在發出了號召:「 ”不要去賭未來,事不宜遲,現在就行動起來吧。” *註:本文出現的《第二性》引文部分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第二性》,譯者鄭克魯。 本文討論的書籍如下: Being Beauvoir: A Life by KateKirkpatrick, Bloom *** ury Academic, 476 pp., $28.00 Diary of a Philosophy Student, Volume 2,1928–29 by Simone de Beauvoir, edited by Barbara Klaw, Sylvie Le Bon deBeauvoir, Margaret A. Simons, and Marybeth Timmermann, and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by Barbara Klaw,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374 pp., $48.00艾琳·布萊爾(Elaine Blair) 是《紐約書評》編輯部成員,她為《紐約書評》、《國家》、《美國學人》等刊物撰稿。 (本文選自《紐約書評》2019年11月7日刊,《東方歷史評論》受權譯介。) 特別聲明:本文為自媒體平臺「 ”網易號”作者上傳並發布,僅代表該作者觀點。網易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 (責任編輯:王霜_BNJ10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