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裏科被葬在那不勒斯。
我毫不懷疑這是他本人的意願,畢竟他這些年從來沒有回過他真正的家鄉,他絕對更希望能夠長眠在這座他付出生命與家庭的城市裏。我有記日記的習慣,我在粗糙的紙上寫下這句話,然後劃掉,藍黑色的墨水滲進劣質的紙中。我嘲諷地將“付出”改為“獻祭”。
在我心目中他就像壹個愚蠢而虔誠的信徒。他的信仰是他的工作。
我過去從未稱呼他為父親,顯然他也從未給過我這個機會。
他缺席了我生命中的所有時刻。
“對不起,邁克爾。”
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我成為了他曾經想要成為的人,而他後來卻心甘情願被那座城市束縛。
我不懷疑他是壹位出色的考古學家,但他永遠無法成為壹位好丈夫、好父親。
“請原諒我最後的自私請求,我希望妳來那不勒斯,看看讓我甘願壹輩子被它禁錮的世界。”在信中,他幾乎是在乞求。
我最終還是去了那不勒斯。在飛往意大利的飛機上我告訴自己,我並不是在試圖原諒他,事實上我永遠不會原諒他。我想來看看這座城市,它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可能是因為我與父親終究流動著相同的血液。
他的房子與他工作的博物館在同壹條街道上,現在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在這座城市的落腳點。房子似乎空置了沒多久,木質的家具上浮著極淺的灰塵,工作室內的壹盆綠植僅僅枯死了半邊。我不太相信費德裏科會給它們澆水,因為他連看壹眼他的兒子都沒有時間。走到窗臺上就能感受到城市的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它與世界上任何壹座城市都壹樣。我承認,我很失望。
“下午好,邁克爾。”
我下樓,碰上正往樓上走的鄰居太太。我禮貌地向她致意。
她停在樓梯上,“妳要去看妳父親準備的展覽嗎?”
“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脫口而出,看了看鄰居太太,抱歉地笑了笑。
她張了張嘴:“我認為,畢竟他已經不在了……還有那封信……”
我快速地回答:“我或許會去,但不是因為對他有所虧欠。”
“拋開這些,那不勒斯絕對是個完美的城市。盡情享受吧。”鄰居太太笑起來。
博物館在大街的盡頭,不過對於從另壹個方向來的人來說,它在大街的起點上。對我來說,它是我的起點,對父親來說,它是他的盡頭。無風的天氣,陽光明媚,空氣中彌散著草籽的清香。午後的陽光落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館的墻壁上,耳畔琴音如水,蓋過周遭地中海人輕快的聊天聲。我像在水波蕩漾的大海中浮動壹般,久久不願離開。我經過嘈雜的人群與高大的棕櫚樹,歌唱的意大利女郎就站在不遠處,她綰著高高的發髻,烏黑漂亮的頭發在陽光下泛著金光。
我最後選擇先參觀法爾內塞藏品展室,我壹直朝前走,絲毫不在意兩側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是多麽精巧健美。我仿佛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
“抱歉。”我無意中撞到了壹位穿著長裙的女孩,她正全神貫註地欣賞著眼前的雕塑。
“沒關系。”她笑起來,笑容明媚如春花。
第十九王朝的某個下午,埃及
我站在土壘的窗臺上向遠處望。我有壹塊完美的石料,我想將它雕琢成完美的雕像。遠處金字塔亙古沈默著,將它的輪廓融進漫天煙塵中。我走下樓,尋找我所尋找的,我的靈感……
2017,那不勒斯
我好久沒有拿起過畫筆了,不可否認那不勒斯是座美麗的城市,可我從未想過要為它作畫。偶然的思緒湧動,我從背包裏拿出畫具,站在費德裏科的書房裏作畫。我不知道我的動機是什麽,我仿佛在畫給他看,將他最喜愛的城市畫給他看。我驚詫於自己態度的轉變,卻並不憤怒。
“昨天的博物館之旅還喜歡嗎?”鄰居太太正在居民樓門前與別人聊天,見到我,熱情地招呼我。
“非常棒,謝謝妳!”我由衷地說。
“找到機會看妳父親的工作了嗎?”
“是的,令人印象深刻。”
我還得再去壹次博物館,還有壹部分我沒有看完。
昨日在門口歌唱的女郎今天不在,代替她的是幾位琴手,演奏著意大利風情的古典音樂。小提琴如泣如訴,大提琴沈默哀傷,我轉身離開。
我今天要參觀的是龐貝展館,在展館內,我又遇見昨天那個女孩。我相信有些人真的喜歡成天待在博物館裏,可能父親也是這樣的人,我過去因為父親而反感所有這樣的人。
公元79年,龐貝
輕微的地震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人們心中逐漸升騰起不好的預感,他們隱隱覺得,這次註定不同尋常。天光壹直是迷人的粉紅色,不遠處的維蘇威火山不聲不響,靜悄悄地佇立著,凝望著與它為鄰數億年的土地。
“妳說我們被困住了?”妻子坐在餐桌邊,擡頭看我。
“乘船離開是唯壹逃出這裏的方法,但我們沒有錢。”
妻子停下理菜的手,正色道:“那麽我們必須要籌到錢。”
“要怎麽做?如果那麽簡單,所有人都是有錢人。”
她沈默了許久,我正準備上樓,她開口道:“今天我看到特倫提烏斯·尼奧帶著他妻子離開。”他們是富有的面包坊主,雖說來自別的地方,但在龐貝也是生意有成。我沒心情分析妻子話語中帶著什麽樣的暗示,只當她是羨慕。
“他們真幸運。”我平淡地嘆氣。
妻子看了看我的臉色,像是思考了壹下措辭。“我想他們不可能把他們的全部家當全部帶上路……在這麽短的時間。”
我明白了她在想什麽,不安與激動頓時充斥了我的腦海,我知道我們必須活下去。我看著奧蕾莉亞,她也看著我。
“等等,妳離開前能去看看瑪西瑪嗎?雖然她看起來很好,但她可能察覺不對勁的氣氛了。”
我嘆息,“可憐的孩子。”
2017,龐貝
我親自來到了龐貝古城。我計劃再在意大利停留壹天。維蘇威火山已經沈睡了很多年,此時天色晴好,天空湛藍如海水,頭頂不時有鳥群掠過,海風送來小玫瑰的芳香。這裏已經是壹個成熟而著名的景點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慕名而來,觀賞這幾千年前的悲劇。我經過那些斷垣殘壁,不免有些唏噓。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從我身邊經過,有背著雙肩包的情侶以火山為背景拍照。
公元79年,龐貝
“妳在做什麽,科尼利厄斯?”
我與這位老人尷尬地對視,地點是特倫提烏斯·尼奧家的臥室。我率先打破沈默,他像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我也想問妳。”
我平靜地撒了謊:“特倫提烏斯·尼奧叫我來見他。”
老人的臉上寫滿了惶恐:“求求妳,盧修斯,我需要錢離開這裏。”
“把它們給我。”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搶老人懷中的錢。
走出面包坊主家時,我幾乎是筋疲力盡。科尼利厄斯仍然留在那裏,他是我們的老鄰居了,我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惡形惡狀過,我看著不遠處的維蘇威火山,心想:起碼我們不用再見到他,我們有足夠的錢離開這裏,帶著瑪西瑪。
我們走在城中的大街上,要去往城門口。那裏有人會送我們乘船離開龐貝。我牽著瑪西瑪的手,她也沒有說話。我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們行色匆匆,面色慘白,無能為力地猜測末日來臨的日期,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壹切。
有人同我打招呼,“盧修斯,妳到哪裏去?”
“去散步。”
“聽說馬上將會有壹場大的災難,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是啊。”我眼神憐憫。他沒有在意,愁眉苦臉地往反方向走去。
城門口的車夫讓我們上了馬車,“好好看看這地方,這是最後壹次,陽光照射在這些城墻上。”
2017,那不勒斯
這是我在這座城市的最後壹天。我與鄰居太太告別。
“祝妳在那不勒斯收獲愛情。”
我失笑。
“要對這樣美的壹座城市道別,實在不容易。”我對每個知道我要離開的那不勒斯人這樣說。事實上,我也真的這樣想。
我今天要去參觀博物館的最後壹個部分,我直奔法爾內塞的赫拉克勒斯雕像去。
1787,那不勒斯
我接到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幾乎是無解的難題。
國王要我換掉赫拉克勒斯的腿。
我只是壹個拿著雕槌、雕刀的棋子,我面對著沈默的赫拉克勒斯,幾乎感到絕望。
妻子建議我下樓去散步,我也確實很久都沒有散過步了。
“今夜月色很美。”她柔聲說。
我過了很久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麽,“是啊,謝謝妳說服我出來散步。”
“妳仍未抽離赫拉克勒斯的思緒。”
“我無法茍同這如同褻瀆的罪行!”
“我愛這樣的妳,但這是米開朗基羅的任務,而委任是他的工作。”
“他的遺產,也許吧。但我必須完成這工作。”
“那妳的會是怎樣的呢?”
我沈默。
她專註地看著我:“妳是我的世界,我的遺產。”
“妳的樂觀,在我的心裏註入希望,也帶來悲傷。”
“告訴我,壹個如此明智的人,看待世界的眼光,怎麽如此消極?”
“親手建立的美麗,因為親率的決定被摧毀,很難讓人有不同角度看待世界。”
“美麗將不變,無論涉及多少位政客或多少雙腿,它將永遠流傳下去。”
2017,那不勒斯
我決定最後壹次在那不勒斯街頭漫步。
“妳不介意我坐這裏吧?”我剛在街道上的小型露天酒吧落座,就有人拉開我面前的椅子。
“請坐。”我禮貌地說。
“我似乎在這見過妳。”意大利女孩的熱情真是不假。
“或許吧。可能是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館。”我嘟囔著。我的確除了博物館哪都沒去。
女孩笑起來:“是啊,在博物館裏。讓妳經常造訪的原因是什麽?”
我知道她就是我經常在博物館看到的女孩,出於對博物館癡迷者的反感,我不覺加重了語氣:“貼身保鏢?原來門票還包含了這個價格。”
她並不在意,“好好表現,或許妳還能獲得私人導覽呢!”
我終於仔細打量她。
我在那不勒斯邂逅的女孩有著象牙般的皮膚,黑曜石壹樣的雙眸,她走在我身旁的時候,我的記憶有剎那的恍惚。我好像已經認識她很久,在很久以前,我也與她在月下漫步。
在那不勒斯。
我們走得緩慢,晚風中凝結著濃醇的葡萄酒香氣,藝人彈著吉他,歌聲明亮,玻璃質地的酒杯相互碰撞,月色如薄霧籠罩著我們。這是夜晚的那不勒斯,高大的路燈投射出溫柔的黃色光線,被夏夜焦躁的飛蟲打斷。我們與這座城市中所有人壹樣,在涼爽的晚風中感到渾沌而陶然的幸福。
1787,那不勒斯
“那麽妳期望我們的時間是怎樣的?”
“記住星星和月光在我們頭頂上閃耀發光。”
在那條千百年來被海浪沖刷的棧道上,妻子問我。
我親吻她。
我要完成米開朗基羅未完成的工作。
在那不勒斯。
2017,那不勒斯
“妳好像有些心煩意亂。”
她離我兩步遠,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我。她的頭發在夏風中如招展的旗幟。
“走在那不勒斯這個美麗的城市,聞著滿街葡萄酒香,挽著壹個漂亮的女孩在街上散步,我真的無法不心煩意亂。”
她咯咯地笑起來,走近我。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麽。漫天星鬥下,我親吻這個初次相識的女孩。浪漫不期而至,吻過便是陌生人。
在那不勒斯。
我在臨行前去了父親的墓園,這是我原先沒有計劃過的事情。他的墓碑在墓園深處,沒有人給他送花,我亦沒有準備。這樣壹看,他的墓碑與別人的相比淒涼得可憐。
我在他的墓碑前坐了很久,我昨天給他寫了壹封信,我告訴他我不會原諒他,但我也開始理解他,我與他壹樣愛這座城市。我的擡頭仍然用了“費德裏科”,但我在信中稱呼他為父親,我希望他不會在意。
離開時,夕日將盡。
我曾站在尼羅河畔遠望太陽隱沒入水中,曾與妻子孩子壹起看著城墻上最後的陽光,又曾與妻子漫步在那不勒斯的月夜,我愛她睿智敏捷的頭腦,我堅信我的作品將會不朽,她說“我相信妳,我愛妳”。
我如今站在這裏,我知道他們是我,亦或他們似我。或許這是我與我父親經手過的文物的關聯,我相信這樣荒誕的解釋。我仍然堅信我不會原諒父親,不過這並不重要。我愛著他永生摯愛如伴侶的城市。
在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