峴南羈旅井,灞上獵歸亭。
日繞分魚市,風回落雁汀。
筆由詩客把,笛為故人聽。
但恐蘇耽鶴,歸時或姓丁。
君不居郎省①,還應上諫坡②。
才高殊未識,歲晚喜無它③。
櫪馬羸難出,鄰雞凍不歌。
寒爐余幾火?灰裏撥陰、何。
誌士難推轂④,將如高子何!
心期誠不淺,余論或相多⑤。
欲向滄州⑥去,還能⑦小艇麽?
鸕鶿西照處,相並曬漁蓑。
沙上步微暖,思君剩欲⑧招。
蔞蒿⑨穿雪動,楊柳索春饒。
枉駕時逢出,新詩若見撩。
樽前遠湖樹,來飲莫辭遙。
〔註〕 ① 郎省: 即郎署,尚書郎於尚書省內視事,故雲。 ② 諫坡: 諫官。唐人稱諫議為大坡(見洪邁《容齋四筆》),故雲。 ③ 它(tuō駝): 本意是蛇。無它: 沒有禍患。 ④ 轂(gǔ古): 車輪中的圓木,代指車輪。推轂: 比喻給人以幫助。 ⑤ 余論: 即齒牙余論,指說話時附帶提及。多: 在此當看重講。 ⑥ 滄州: 州治在今河北省滄縣東南。詩裏是借用,泛指湖海,不是實指滄州。 ⑦ 能(nài耐): 經得住。通耐。 ⑧ 剩欲: 很想。 ⑨ 蔞蒿: 也稱蔏蔞、白蒿,壹種長在窪地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高子勉,名荷,江陵人,自號還還先生。能詩。黃庭堅曾稱贊他說:“比得荊州壹詩人高荷,極有篆力。使之淩厲中州,恐不減晁、張,恨公不識耳!”(《與李端叔書》)《次韻高子勉十首》是高、黃眾多唱和詩中的壹組,作於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其內容以對子勉的推許、獎掖為主,兼述二人交遊和山谷情懷。這組詩同時又有為子勉提供學詩楷模的作用,所以藝術上也極其精研。
第三首是山谷自述。漢末著名文學家王粲,因長安大亂,乃往荊州依劉表,曾起宅峴山,屋旁有井。又據《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罷官居藍田南山,某日出獵夜歸,曾被灞陵亭尉呵止,次日乃還長安。此詩第壹句以峴南井寫閑逸,卻用“羈旅”修飾之;第二句用灞上亭暗示自己不被見用,但又加進“獵歸”這樣悠閑的詞語,在這裏,詩人以他獨有的玄思瑰句吐露閑逸與苦悶,壹開始便讓讀者對他的生活與思想有個全面的認識。“日繞”兩句寫當地風光,“繞”、“回”二字在寫景的同時,還暗示自己的羈旅情緒和孤寂處境。“筆由詩客把”仍然寫自己,“詩客”指高子勉。言久不作詩,因高子勉可與論詩,故復把筆為之。“笛為故人聽”卻壹下子過渡到憶人。過渡的關鍵是“筆”、“笛”,筆為高子勉而把,笛為故人而聽,“故人”指的是蘇軾。言聽到笛聲想到了昔日的好友東坡,表現出追懷之意。向秀作《思舊賦》,言其聞笛而思故友嵇康、呂安。此處用典故而不露痕跡,是用事的高明處。末二句全力憶東坡。據《神仙傳》記載,蘇耽學仙成,化鶴歸來,止於郡城樓上。又據《搜神後記》,丁令威學道,成仙後,化成白鶴棲於城東門上,有壹少年舉弓欲射之,鶴飛翔空中,盤旋而歌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蘇耽與丁令威是不同的兩件事,合兩事而用之,這是黃庭堅拿手筆法之壹。蘇耽與蘇軾同姓,說蘇耽歸來姓丁,暗指東坡已經逝去,詩人明知東坡已卒於常州,可是卻用“恐”字、“或”字,表達的是他對東坡之死不忍直說的感情。
第四首美子勉之才,同時嘆其不遇識者。開首二句用“不……還應……”構成排除句式,盛贊子勉非“郎省”、“諫坡”莫屬。第三句忽然壹轉:“才高殊未識”,道出了此首主旨。至第四句又壹轉,反以“歲晚”、“無它”為“喜”。五、六句再變,由子勉不遇聯想到“櫪馬”與“鄰雞”。“櫪馬”“難出”,是因為本身“羸”弱;“鄰雞”“不歌”,是因為自己懼“凍”。在以稱許他人為宗旨的詩作中寫入這類詩句,完全是出人意表的。可是黃庭堅大膽地用它們作為反襯,更加深了子勉不遇的悲劇意味。“寒爐余幾火”從櫪馬、鄰雞再度折回到子勉身上來。用“寒”,用“余”,用“幾”,突出呈現高子勉的清貧生活。然而作者的詩思剛在生活上兜了個圈子,又立即轉變到“才”上來了:“灰裏撥陰何”的意思是說,高子勉在嚴寒之中撥火使燃,腦子裏則構思著新的詩作,如陰鏗、何遜水平的不朽詩篇,將在撥灰的同時產生。黃庭堅的本意是要用南北朝時期的著名詩人陰鏗、何遜比喻高子勉,但吐而成句,卻說是從灰裏撥出陰、何來。這種奇妙的構思,特殊的句式,在別人的詩作中是少見的。這首詩的用筆始終如虬飛蠖舞,是黃庭堅“曲折三致意”的創作方法運用得最成功的篇章之壹。
第七首由對子勉的引薦說到招其同遊。壹二句說推薦不成,其中前壹句寫出推轂之“難”,重在敘事;後壹句嘆“如高子何”,重在抒情。從作者嘆惋和自疚的背後,還可以發現山谷誠摯的交友之道。三四句從另壹角度措意,說自己對子勉有更高的期待,而了解子勉、能夠舉薦子勉的人可能也還不少。對於子勉的出路,這裏如同絕處逢生;詩寫至此,也別見天地。此詩同樣多用轉折: 壹二句說難以幫助,三、四句說或許有人會來關照,這是壹種轉折法;前四句寫引薦子勉,後四句寫勸其同遊,又是壹種轉折法。五、六句用滄州為期,並問子勉是否經得住小艇的顛簸。這壹句問得樸實、親切,律詩裏用“麽”字極少見。千載之下,如聞山谷之聲。末二句是對滄州生活的預想,用“鸕鶿”、“西照”、“曬漁蓑”這些古樸、自然的風光和情趣勸誘子勉,它們壹方面承接二三句,含有對子勉的寬慰,另壹方面承五六句,再申招遊,同時,可以從中看出黃、高二人的格調與追求的境界。
最後壹首寫招遊。詩中所用的呼喚之法大體有二: 壹是直述自己的期待,壹是用優美的春景吸引。第壹句中出現的是作者的形象,看似與招遊無關。不過,獨自漫步沙灘顯示的是自己的孤寂,“微暖”二字透露的是春意,經過這壹醞釀,渴欲偕遊的感情在第二句便噴薄而出。這壹句用“招”用“君”,作者的心意已經說破,但詩人不厭其詳,重之以“思”、“剩”、“欲”,二人交情之深,山谷本性的篤厚,對子勉之看重,招遊之切等等,可謂包涵無遺了。三四句著力寫景。上句說蔞蒿“穿”雪,已頗新鮮、生動,繼而又用壹“動”字,則足以使讀者看得出蔞蒿欣喜欲狂的精神狀態,聽得見春天到來的腳步聲。下句寫柳,作者的筆鋒有意繞開對其幽姿美色的刻畫,單說它向春天索要的太多了,言外之意,是楊柳不滿於稍吐新綠,急不可耐地想抽出千枝萬條。這兩句中不僅“穿”、“動”、“索”、“饒”四字下得極為有神,而且全聯構思精巧,涵蘊深曲,在古今景語之中,當也是出類拔萃的佳句。五六句插敘子勉前次來訪。“枉駕”雖系客套語,放在這裏倒能和盤托出作者因未能見面而產生的遺憾之情。不過子勉留下了新詩,這是黃庭堅很高興的,壹個“撩”字既肯定了高子勉詩作之妙,也表達了黃庭堅按捺不住的和詩欲望,因而在這個字的背後也就埋伏著全詩主題的紅線——再次會晤的要求,“撩”字用得精妙絕倫,可謂化工之筆。末聯明承第二句、暗承第六句,點明寫詩的目的:“來飲莫辭遙”。此聯在句法上的特點是: 前句純用名詞,組成壹幅幽雅的畫圖,具有強大的誘惑力;後句包括三個動詞,給人急促迫切的感覺,提高了催其速至的效果。
這幾首詩擒縱開合,結構新巧,音節自然,用語獨到,是黃庭堅苦心經營的力作。尤其是多用曲筆,多生波瀾,隨處化俗為雅,化故為新,屬思常常出人意表,代表了山谷詩作“驚創新奇”的壹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