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是越過龍門的鯉魚,是槃重生的鳳凰。
瓦的故鄉在大地,壹抔黃土剜離地母的懷抱,淋水成親,壓模成坯,做成齒痕交錯首尾遊蕩的遊子,在壹場烈火的焚燒鍛打中堅挺腰身,生出骨骼,鑄出靈魂。瓦,是堅硬的化身,是衛士的代名詞。
瓦是有黏度的黃泥土與清澈的江河水結合的壹場熱鬧親事。那個叫做泥坯的孩子,被攪拌的汗珠喚醒了責任,被揉捏的粗手叮嚀囑咐,被脫坯的模子嚴格訓導,被風的手指拂去青澀,最後,交給火,那個熔鐵爍金的火爐,燒去浮躁,煉出耐力。瓦在火的學堂裏出師,帶著火的堅硬和溫暖,奔赴壹家家的屋頂,固守著壹家人的尊嚴,呵護著壹個個安寧溫暖的日子。
護佑屋頂是瓦的神聖使命。壹座土房子,人用來遮避風的襲擾、雨的淋漓,用來遮擋過盛的日曬和野獸的侵犯。瓦是屋的金冠,是屋頂的頭盔,是屋子的厚蓑衣、大草帽。盛夏,瓦在烈日下滾燙,怕什麽,比這強百倍的窯火都燒過了,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烈日曬不化的是瓦,滾燙的瓦下,是清涼的宅。風是呼嘯的吸血蝙蝠,倏忽而來,狂卷著沙礫和浮土,撕咬著瓦,瓦的腰身是堅硬的,有過冰與火的洗禮,瓦與瓦首尾咬緊,訓練有素,不給風壹絲破綻。風的撩撥、風的挑釁、風的 *** 都用過了,瓦心如止水,瓦鐵面無私,瓦紋絲不動。瓦底下,女人顫顫地說,“聽,風那麽大,好像要把屋頂卷走呢。”男人說,“放心吧,有瓦在,風撕不碎瓦,屋就破不了。”風的手指都鮮血淋漓了,還是沒有辦法撼動瓦壹絲壹毫。
瓦也有情,它安撫著雨水。它將那三月細雨的纏綿、六月驟雨的狂暴、九月寒雨的惆悵、冬月淒雨的委屈都收在寬大的懷抱裏。瓦的懷抱是冰涼的,不能給它們溫暖,卻可以給它們壹條歸寧的棧道,瓦間的凹槽匯集著天堂的訪客,推心置腹地勸說,那些雨水,就認了從天堂跌落的命運,綻開笑臉,奔向大地的無涯,認領滋養的使命。
瓦是雨水的驛站,也是雨水的初戀。無聲的細雨,撫摸著瓦的鱗片,淺語盈盈,節制的表達,瓦沈默中透著柔情。那雨若霧若煙,朦朧的天地間,無法捕捉它飄渺的身影,瓦的臉卻鮮潤了。心思縝密的人,看壹眼對面屋上明晃晃的瓦面,陡然地懷想起陳年往事,瓦片上,是明晃晃的鄉愁啊。
瓦的壯誌夏雨最懂。壹番鑼鼓喧天的擊打,臺口過後,壹闋《得勝歸》奏得意氣風發,壹曲《將軍令》演得狂飆鏗鏘。《十面埋伏》的明槍冷箭,嗖嗖寒氣,時急時緩,雨的手指在瓦瓣上彈奏著馬蹄踏碎疆土、烈焰款擺長風的雄健。最後是壹曲《霸王卸甲》的舒展,天下大定,烏雲過境,白雨滾珠 *** 過後,雲開天朗,烈日映照,霓虹乍現。瓦的舞臺演藝的劇,開場是大戰洪州,落幕是花好月圓。瓦的柔情秋雨最懂。壹唱三嘆,欲說還休,長亭路輾轉,楓葉泣血,晚霞流連,伊薄衣碎裙,荊釵蘸墨,沿著雨聲放逐相思。三更雨,滴滴答答,不落梧桐,不打秋窗,淡淡的纏綿,如琴弦上流淌的小調旋律,如款款旋轉的舞裙,那排屋檐,滴落了多少珍珠,送別了多少纏綿的故事。
屋檐,瓦的兄弟連,家的詩性別名,壹件溫暖的披風。屋檐挑起壹鉤彎月的冷寂,最能觸發人的遐思,開啟鄉愁。屋檐下,那些黃土墻的胸膛,常開著鮮艷的花朵,辣椒串,高粱穗子,鬥笠,草帽。屋檐是鳥雀的家,“不借妳家鹽,不借妳家醋,只借妳家高樓大屋檐下住”。燕子在檐下築窩,麻雀在瓦縫間藏身。農閑時,農具在屋檐下歇腳,果實在屋檐下休整。瓦看著壹院子的豐收,笑得抖落下壹只報喜的蜘蛛。
瓦的脊背,鳥兒來歇腳,貓兒在逡巡,壹粒種子從風的指丫漏下來,在瓦的齒間小心翼翼地安家。瓦是月光的舞臺,星星的書卷,那壹個個長夜,瓦坦蕩蕩展開,迎接月光的舞蹈,鋪開壹張張碩大的宣紙,任月光揮灑詩行。瓦的臉頰裏藏著人間故事,歲月遺篇。風輕輕地掀動,那卷比竹木簡還要古老的滄桑,展開壹卷《史記》或《春秋》,給飛過的螢火蟲閱讀,給仰勺的北鬥星閱讀,給彌漫的霧氣閱讀。
當初從母親懷抱中出走,瓦半喜半憂,腳跟壹離開大地,眼淚就流下來。那裏骯臟寂寞,牛羊的糞便覆蓋過,枯草敗葉覆蓋過,擡眼是蒿草,閉眼是莊稼,出走再疼,瓦也願意。聽說,瓦的江湖水深浪急,那抷土還是背井離鄉,接受血與火的挑戰。那行熱淚是為哺育過的土地流的,瓦土不願意就這樣衰老下去,跟自己老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矮的母親壹樣。
如今,瓦在高處俯瞰著母親,滿腦子是田野的風聲和蟲唱。瓦知道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離開了大地的土,經歷過火的塑造的土,就不再是土,從此與生長和孕育揮別,再也做不得壹片莊稼的母親,做不得壹樹桃花的娘家。泥土出身的瓦,願意這樣在風寒霜重處,堅守壹片瓦的使命,做壹片捍衛生存尊嚴的鎧甲。
經過了風霜的瓦更堅硬。壹片新瓦,總是過於淺薄,那亮眼的新色,是壹覽無遺的純真。被風抽打過,被雨打磨過,被霜淬火過,被雪發酵過,瓦才漸漸有了閱歷和境界;被月光鐫刻過,被星子閱讀過,被寂寞撫摸過,被孤獨親吻過,瓦才明白使命在身的莊嚴和神聖。壹排瓦,在笙歌寂寞處,凝視著遠方,守衛,庇護,那些打磨和侵蝕,讓瓦更加成熟跟堅挺。
瓦也不寂寞,勸嫁了雨水,霜就要來陪伴了,雪就要來廝守了,那些沈默而莊重的來客,都是瓦的知音。
亦剛亦柔的瓦是神聖的,脊瓦、檐瓦、鱗瓦、邊瓦,每壹片瓦都鎮守壹個關口,截擊著風雨霜雪、塵埃飛沙。瓦臂膀互枕,肩背相依,或俯或仰,嚴整相承,瓦是壹隊兵將,鎮守著房屋的陣地,恪守著嚴密的風尚。瓦齊整如鱗,均勻相掛,誰也看不出哪片瓦是主角,瓦不需要誰認出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壹片瓦是孤寂的、無力的,是沙漠中的壹棵草,肩並肩手拉手地站在屋頂,才是無可抗拒的神威,貼近天空,望向遠方,瓦坦然如天空的明澈。
壹片瓦,慢慢在歲月中老去,如歲月那松動的牙齒,在壹個有風的夜晚,在壹個貓跡經過的夜晚,寂然脫落,無聲無疼。瓦的疼瓦知道。壹個婦人撿起壹片瓦片,墊在咕嘟嘟冒熱氣的鍋底,墊在跛了的桌腳,墊成捉襟見肘的世俗裏的壹塊補丁。流浪的藝人撿起兩片碎瓦,用它相互撞擊和摩擦發出的嘶啞生命絕唱,伴隨乞唱的韻腳,續寫著流浪文藝的年輪。壹片瓦落下來,摔成兩瓣,先生拾起瓦瓣,用滑石,在半截瓦上寫下禮儀,記下春秋。更多細碎的瓦片,在雜沓的腳步裏,折損了邊角,慢慢化作粉末,與失散多年的土擁抱在壹起,涕淚交加,這壹場省親的眼淚,粘合著瓦的粉末,與土,又合成了壹家,回到大地的懷抱。
壹地青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露濕的盡頭,壹抹輕霜在素月的枝頭悄然鋪陳,時光的旖旎華彩,添了些厚重的況味。霜是歲月的沈澱,時令的凝結。霜,絲竹淺奏,是冬開場的序曲,霜,嚴正肅清,是壹場繁華秋意終結的尾聲。霜令至,浮華漸次退場,智慧開始閃爍。
霜的造字蘊含天機:雨字當頭,草木伏在其下,小獸們的眼睛閃爍其下。霜是冬眠的預備號角,壹場淺淺的青霜,也許日頭未完全升起就歸身於雲霞了,大地上的草木禽獸卻懂得天的語言,該啟程的從天空高唱著遷徙,該蟄伏的在地下掏洞儲糧,該隱退的,將壹抹紅霞或赭黃的手絹掛在梢頭,揮動著,與浩大的繁華作別,在笙簫悠揚的舞臺謝幕,將生命的鋒芒蟄隱於博大的地心深處,期待下壹程的出發。霜是壹種儀式,壹道天書的號令,霜的旗幟壹揮,花謝,草枯,葉落,枝萎。那麽多生命走到盡頭,那麽多故事從容收尾,進入回味發酵的時光。
霜降是天浩大的洗塵,對萬物的挑選和凈化。白菜,經了霜的親吻,青澀才會完全褪去,味道才會更加鮮美;枝頭的柿子,經過霜的洗禮,才會徹底褪去澀味,置換出蜜汁般的甘甜,顏色由橙黃變為紅艷,暖心悅目;秋夜的月,因霜蕩滌了天地間的塵埃,曉月如銀,雪亮地呈現在仰望的眼瞳;江河的水流,放慢奔湧的腳步,卸下浮萍的衣飾,抖落水藻的浮華,遠離了魚蟲們的追隨,沈靜緩慢地流淌,壹如斜陽裏坐禪的老僧,淡定如鏡,明澈若無。
秋霜是節令的分界線,無霜期是萬物崢嶸的季節,是生命自然跳躍、奔放歌吟的季節。當時令蘸壹縷白露寫下輕霜,就如青絲被飄染了白發,青春壯碩的歲月,慢慢開始勒住戰馬,回味舊時光。無須鑼鼓吹臺、旌旗號召,壹旦青霜鋪地,便是大地卸甲的號令,壹地青霜,是蒼天收拾果實的帷幔,顆粒歸倉,秋收冬藏。霜降,秋蟲走到絕唱的斷橋,淒淒切切,吟風飲露的歌唱,還給自然的手掌。霜降,溪清如靛,明澈靈動。霜降,百草謝幕,將生命的烈焰隱忍至大地的懷抱深處,留給北風壹件悉悉索索的舊蓑衣。
風如刀,霜似劍,斬斷了塵世諸多纏綿。壹縷水汽氤氳的歲月裏,種子萌芽,花朵鮮潤,當果實飽含水分的軀體慢慢堅硬,具有了生活的硬度和剛烈,那份瑩澈之水,羽化成美麗晶瑩純潔的霜花,短暫地吟哦,旋即瀟灑地告別。飄蕩的水汽,在冷風中凝結成雕塑般玲瓏剔透的身軀。霜,是大自然蓬勃草甸的壹支蘆花,是天道的手在自然輪回中的壹個淒美標誌。壹個節氣,給博大厚重的秋天做結,浩大的尾聲,蕩滌了塵埃。收獲,闡釋了秋的博大和寬厚,秋霜,註定了秋的蕭殺和篩選。霜刪繁就簡,繁盛的鬧場隨霜降的壹場鑼鼓霎時收尾,大地重現遼闊,萬物重新排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安靜寧馨的時光在村野登場,世間最古老最動人的生活畫面、最田園的圖景鐫刻在歷史的畫卷上。
人到中年,仿佛走到了霜降的節令,身軀依然高大偉岸,只是不經意間,鏡子裏突然飄起幾絲白發,霜花壹樣浮在清晨的草葉上,用手壹撫,它便散入黑發無處尋。對鏡的妳,內心卻有了壹絲淺淺的波瀾,妳開始審視來路,回顧坎坎坷坷的歲月,梳理深深淺淺的得失;妳開始珍惜接下來的日子,妳勒住了少年輕狂的馬車,卸下了唯我獨尊的狂妄,想起順風順水的歲月裏那些陪伴妳的身影,泥濘跋涉的艱辛中那些扶過妳的手臂,花開鳥鳴的晨光裏那些伴妳歌唱的喉嚨,四野茫茫的黑夜裏那些照耀妳前行的燈盞;妳開始懺悔無知的妄為,妳開始感恩即便微小的幫扶。壹場人生的霜花在妳四十歲的額頭閃爍,旋即隱跡,那瑩白之色還不至於讓那團生命之火委頓或者消減,妳卻已經開始懂得了天地之道,沈吟冥思,開始了智慧的盤點和人生的丈量。
壹地青霜於妳我是天地的恩賜,在深秋驀然回首,多少人生的暖色回流,多少細枝末節可以忽略。到野地裏去看壹場青霜,那蒼茫的覆蓋可以蕩滌妳內心的浮躁與蕪雜,那晶瑩的閃爍可以沈澱妳生活的選擇和智慧,那短暫的凝結可以啟迪妳對生命的深思。到野地中去,到阡陌中去,相遇那壹地青霜,相遇那壹場天地的約定,那壹場人生的聽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