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到寧武不斷腸

沈從文家鄉的鳳凰城，早已蜚聲海外了。而北國塞外的鳳凰城，還是少有人知，這是山西的寧武。龍城太原與雲中大同之間，是寧武，他橫鎖在兩座名城中間，成為要塞，與偏關、雁門關壹起成為明朝防禦外患的山西三關。傳說這城由鳳凰所變，於是當地人稱之為鳳凰城。冬天已經到了，但塞外還沒有落雪，所到之處，壹片蒼黃。我眼前的寧武，早已沒有了要塞險關的感覺，壹個喧嘩的縣城已經替代了千百爭戰的痕跡。如果坐火車經過這兒，或許可以從車廂內俯瞰到整個狹長的寧武縣城以及山上的長城遺跡。在這個歷史遺跡與現代喧嘩混雜的縣城漫步，思緒很容易穿透了時空。我依稀記得，清朝初年，著名學者屈大均曾有詩寫到寧武，“襟帶河汾玉殿長，壹朝弓劍委秋霜。將軍死戰哀寧武，帝子生澤恨晉陽。馬首關山空落日，城中歌吹罷清高。悲風處處吹松柏，誰到並州不斷腸。”死戰寧武關的將軍，古來多多，而屈大均此詩所說的死戰哀寧武的將軍，當是殉難寧武關之戰的明代山西總兵周遇吉。應該說，這位於總兵，並不是個十分知名的人物，但是，他在寧武的表現，卻讓人常常噓唏不已。到寧武的人，如果妳真的了解那些往事，是會有斷腸的感慨的。明末，也是風雨漂遙。所有朝代的晚年，都是風雨漂遙的。周遇吉就出生在那個多事之秋、多難歲月。據說他本是錦州衛人，因為勇武善射，便投軍了。剛開始，他所在的部隊，與後金作戰，周遇吉極為勇敢，沖鋒陷陣，建功多多。出身下層人家的他，憑借戰功，從壹名普通士卒而得到了提拔，成為明朝軍隊的京營遊擊，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壹名營級軍官。京營是明朝的新軍，當時，明朝軍隊已經腐敗，再無戰力，土木堡事變後，為扭轉兵士戰鬥力下降的困局，兵部侍郎於謙改革兵制，組建新軍，於是有了這支“營兵”，營兵長駐北京，亦稱京營。到了明朝末年，這支新軍也開始腐敗了，京營將領，很多都是官宦子弟，他們靠家庭背景取得職位，既無心於戰事，也無心於朝庭，對於出身下層且忠厚魯直的周遇吉頗為輕視。周遇吉不以為然，說：“妳們都是世家子弟，飽受皇恩，為什麽不勤於操練以抱效國家？”然而，忠直之言，引來的是同僚們的嘲笑！在那些人眼中，朝庭和國家，早已拋在腦後了。亂世中的周遇吉，主要軍事生涯都在與農民起義軍的交戰之中渡過。周遇吉先後與多支農民軍交戰，從河南到河北，再到山西。他的著名戰功，當是將張獻忠逐入四川、保護獻陵等。因此，他加封為太子少保、左都督。亂世識賢良。1642年冬季，山西總兵許定國被處死，周遇吉接任山西總兵。赴任時，他效仿漢大將軍衛青的作法，淘汰老弱殘兵，僅留壯勇之士。上任後，他又修繕火炮弓矛，全力準備壹戰。而此時，大明天下，十失其八，明軍在與農民軍的戰役中屢遭慘敗，主力喪失殆盡，只有困守的份了。1643年冬，兵強馬壯的李自成，攻占陜西，取道山西進攻北京。周遇吉就這樣被又壹次推到了與農民軍決戰的境地。然而，此時北京已無兵可調，不可能給周遇吉什麽支援了，吉兇全憑他自己。周遇吉於危難之際，趕赴代州為北京建立阻擊防線。1644年正月，平陽守將陳尚智投降李自成，勸降了周遇吉的部將熊通，熊通又來遊說周遇吉歸降。周遇吉怒斥道：“我受國家的厚恩，怎麽可能跟著妳叛逆？！妳統兵兩千，不去殺賊，為什麽反而要做說客？！”周遇吉怒斬熊通。二月七日，李自成攻取太原，原任山西巡撫蔡懋德自盡身亡。李自成在太原休整八天，揮師北進，攻取忻州，急攻代州。周遇吉在代州堅守數天，糧盡援絕，退保寧武關。寧武關，也就此成為周遇吉生命的最後關口。李自成數十萬大軍直通寧武，而周遇吉僅數千人馬。大敵當前，他無論如何備戰，都難以相抗衡。寧武關地勢險要，而農民軍又誌在必得。好在周遇吉火炮兇猛，致使農民軍傷亡慘重。於是，農民軍傳話：若不投降，城破之日，必當屠城！壹些將領也曾勸說周遇吉不要壹味硬拼，但被周遇吉斷然拒絕。他說：“壹軍皆忠義，何須要投降？”於是，死戰難免了。李自成手下的將領們再次對寧武關發起了猛攻，在火炮的轟擊之下，關城不斷坍塌，農民軍前赴後繼，終於攻破寧武關。農民軍攻入關城之後，周遇吉繼續指揮巷戰，從戰馬上摔下來後又徒步奮戰不止，身中數箭，被農民軍生擒後仍不屈服，農民軍將周遇吉懸吊於高竿之上亂箭射死，然後又將屍體肢解。周遇吉的夫人劉氏素來勇健，帶領幾十名婦女拒守公廨，登上屋頂向農民軍放箭，全部被農民軍燒死。他和他的家庭以及四千名士卒壹起做了明王朝的殉葬品。寧武關破，明王朝再無天險。農民軍蜂湧北進，直取居庸關，直下北京城。甲申國變，明軍壹觸即潰，多少世受皇恩的能文武將，跑的跑，降的降，獨有周遇吉凜然不動，以死相報。明亡之後，福王在南京即位，追封周遇吉為太保，謚號忠武，列祀旌忠祠。寧武關戰事很短，規模也不大，但這些絲毫不影響周遇吉本人“舍身取義”的價值。大難當頭而凜然護主的，往往是那些並沒有得到主子多少恩惠的人，古來如此。龍城李廣，其征戰之地，大約與寧武關並不遙遠。李將軍壹生戰功多多，卻偏偏難得封侯，以至於“李廣難封”成了壹個留傳千年的諺語。然而，李廣卻是為皇帝家拼盡了壹切，壹次次救了親征的皇帝之命。大難當頭而率先舍主的，往往是那些常常能得到主子許多關懷的人，古來亦如此。所以，親信往往是小人，小人才可以成親信。做壹個小人，才可以做小人的事情，才可以讓人親信得了。大人物們，喜歡的也就是小人，可以投其所好啊，珠玉金石，犬馬聲色，投其好也。這是壹般的小人。不壹般的小人，如明朝開東廠的老板。崇禎皇帝十八年在位，不可謂不聰明，不可謂不努力，他也想做事，也想強國，也想振興。客觀的說，他並不是個荒淫的皇帝，陳圓圓進宮了三天，天下失了三城，崇禎就從溫柔鄉裏醒了，送美人出宮，專心治理國事。崇禎接手的就是個爛攤子，他的哥哥當了七年皇帝，壹味重用太監魏忠賢壹夥，有勇有識的文臣武將，殺的殺，逐的逐，滿世界已是烏煙瘴氣，明王朝早已搖搖欲墮。崇禎從死去哥哥手中接下玉璽時，厄運幾乎已經不可逆轉。更可嘆的是，崇禎登基之後，雖然力圖強盛，雖然清除了奸黨，但想法和做法又壹錯再錯。剛愎自用的他，不親近的人是不用的，壹個袁崇煥，何等的幹才啊，就因為不是親信，就因為皇帝的親信們說了些壞話，讓他起了疑心，壹旦後金兵退，馬上給殺了，而且是淩遲處死，剮了三天才讓他死！崇禎對自己的親信們，倒是給了不少好處的，給了許多重用的。然而，北京城破，李闖入主，崇禎步出宮門，環顧左右，僅有壹名小太監相隨。他曾經給以無數關照的親信們，已作鳥獸而散，再沒有壹個周遇吉可以抵擋壹二，再沒有壹個周遇吉可以讓這個皇帝死得哪怕體面些。即便是攻入北京的農民軍，士卒們也說：“如果每壹鎮的主將都象周總兵那樣，我們如何能夠到達這裏？”然而，畢竟再也沒了周遇吉，崇禎的親信們，不是笨蛋，就是軟蛋，或者幹脆就是壞蛋。沒辦法了，痛斷肝腸的他，只好壹個人流著眼淚，跑到煤山，跑到自己的後花園，吊在壹棵歪勃子樹上。這是唯壹的結局——用生命，為自己的決定付代價。歷朝歷代，繁華過後，總會裙帶飛揚，任人唯親，唯親是任。如親戚，是要首先任用的，皇親也好，國戚也好，大加任用；而後是門生，學生也好，學生的學生也好，大加啟用；而後是寵臣，用伺候自己的人，自己身邊的人，太監也好，書童也好，大加重用。周遇吉所從之軍，本是主力，戰力甚強，這支軍隊，曾在守衛北京時，多次擊潰了後金大軍，多次擊潰了農民義軍。然而，太多的官場子弟想從這兒得到升遷的臺階，太多的裙帶往這兒飛舞，太多的笨蛋親信們充斥新軍，終於讓這支原本強大的軍隊成了軟蛋。明朝後期，太監監軍，已成慣例。太監是什麽人啊？也可以監軍了，就是監視軍隊的行動，監視軍隊統帥的行為，可以秘報皇帝，可以打小報告，權力何其大也，都超過今天軍隊的政委了！壞蛋們成了軍隊的主宰。雞犬可以升天，皇帝也到了升級天的時候了！明室之亡也，非亡於李闖，亡於皇帝之手，亡於太監之手，亡於親信之手。親賢臣，遠小人。蜀漢諸葛亮出師之際，臨表而泣，其言猶在耳邊。然而，親賢臣何其難，遠小人更何其難也！壹部中華歷朝興亡史，就是小人得道與失勢的歷史！小人失勢則興，小人得道則亡。興，何許要幾代人，而亡，壹代就夠了！大清時代，寧武縣有關周遇吉的歷史遺存是當地的名勝。傳說中，周遇吉的原墓地受到恢河洪水沖刷，有平毀的危險，這時卻出現兩座土山護衛墳墓。晉人張瑉所著《記周遇吉將軍》，對此詳有記述。冬天的寧武，好冷，縣糧食局大院中，周遇吉的那點兒遺跡上，滿是冰茬子，空氣中凝固著逼人的寒氣。陳舊的建築，也是冷冰冰的，冷得就象壹部沈睡的歷史，讓人顫抖！歷史是沈睡千年的哲人，歷史也是冰封千載的火焰，說不定某壹天突然閃動在妳的眼前，讓妳冷，讓妳驚，讓妳清醒！沒有清醒，就只有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