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今朝、釵光鬢影,燈前滉漾。
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
又悄把、檀奴偷相。
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
送爾去,揭鴛帳。
六年孤館相偎傍。
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颺。
了爾壹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
努力做、稾碪模樣。
只我羅衾寒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
休為我,再惆悵!
這首纏綿悱惻的《賀新郎》,並非異性戀人間的情詞,而是清初大詞人陳維崧為其男寵徐紫雲所作。陳維崧是康熙朝公認的詞宗第壹人,有“五丁開山手”之譽,倚馬成篇,氣勢雄豪,存詞近2000首,冠蓋詞史,與朱彜尊、吳兆騫並稱“江左三鳳凰”,同是納蘭性德的布衣好友。
陳之速詠捷才,便是當年在冒辟疆府上見到俊美非凡的昆班童伶徐紫雲後,鐘情如狂,在冒的要求下連夜寫出百首詠梅絕句,方抱得美人歸時所練就的,從此以創作力迅捷著稱詞壇。
其後六年,兩人攜手相依,陳在感情生活上快活如神仙,“作客天涯四載余,江城燈火倍愁予。壹枝瓊樹天然秀,映爾清揚照讀書。”人所向往的“紅袖添香夜讀書”,於陳而言是“壹枝瓊樹照讀書”,有這等俊秀少年日夜相伴,更是人間至樂。
類似情詩無以枚舉,“命不如人黯自傷,只緣多難滯他鄉。旅愁若少雲郎伴,海角寒更倍許長。”如果陳維崧沒有雲郎相伴,在清冷的異鄉夜晚,獨聽寒更擁衾無眠,將是壹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夜色也會更加孤單漫長。雲郎,已成為陳維崧落魄未遇時的精神支柱。
還有如:“城南定惠前朝寺,寺對寒潮起暮鐘。記得與君新月底,水紋衫子捕秋蟲。”夏秋之際,枕簟生涼,睡覺前,兩人在月下驅蚊,當時可能覺得不浪漫,事後思之,卻是多麽纏綿繾綣的回憶。
《惆悵詞二十首·別雲郎》裏滿是此等愛到發癡的情話。另外陳還請名家為雲郎畫像,其中僅《紫雲出浴圖卷》就有名士74人題詩153首、詞1首。卷中多是“莫怪君王勤割袖,漫同羅倚浣春紗”、“江南紅豆相思苦,歲歲花前壹憶君”等纏綿詩句,投身其中的士人雖未必都是嚴格意義上的同性戀者,卻普遍對此持欣賞態度。
然而雲郎年紀漸長,終於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古人同性戀觀念和今天大不相同,即使不喜歡女人,也要遵從人倫大事,陳維菘自己便也妻妾子女俱全,這應該是古代中國人對同性戀的態度相對今天寬容許多的壹個重要原因。
雲郎成親之日,陳維崧當然是百感交集,為此寫了那首《賀新郎》。此詞據說當時令諸公絕倒,帶著調侃的心情看它,確實不知該笑還是該感動。而對陳維崧來說,寫詞時心情定是乍喜乍悲的。“又悄把、檀奴偷相”,人家都結婚了,自己還戀戀不舍。“送爾去,揭鴛帳”、“了爾壹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這種矛盾悵觸的心理,外人很難體會。最後的“只我羅衾寒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可謂真情直露。
這時候,對方的性別已經不重要了,這種對愛人的眷戀是人類***通的。此詞譴字用句沈而不露,隱而含傷,細致刻畫了作者當時的復雜心境。同性伴侶新婚之喜,壹方面要表示高興,另壹方面又滿懷醋意,兩種感受雜處,自然別是壹番滋味在心頭。此詞壹出,即傳為此類文句之典範,壹時無兩。
“萬事關河人欲老,壹生花月情偏重”,陳維崧後來家道中落,半生飄萍,嘗盡各種苦楚。而在謀生的掙紮中,在倦旅的風雪裏,在世人的冷漠下,在拂逆的仕途上,在整個家國之恨身世之感所帶來的無窮無盡孤寂裏,天涯飄零的陳維崧心裏最眷戀的,永遠是那個當年陪伴他雪夜讀書,相偎取暖的清純少年。
重五節,記得在如臯。
小展簟紋融似水,
楊枝低唱紫雲簫。
回首路迢迢。
這是陳維崧《江南憶·宛城五日,追次舊遊,漫成十首》中的壹首,回憶客居如臯冒府水繪園時,所看到楊枝、紫雲兩個美少年吹簫唱曲時的情景。紫雲就是陳維崧的雲郎,“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那時的回憶總是和聲樂美景,和清俊少年、溫柔女子聯系在壹起,壹片旖旎纏綿的盈盈波光。
雲郎三十二歲病逝於陳維崧的家鄉宜興,冒辟疆著有《雲郎小史》,陳更為其寫下著名的古風長詩《徐郎曲》,成為同性戀文學史上最光彩奪目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