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招來露砌魂 ——薛寶釵之“冷” 正解(轉)
湖南理工學院中文系 楊羅生
(湖南嶽陽市 414006)
《紅樓夢》問世以來, 就有否定薛寶釵壹派。壹條重要依據是批判她的“冷”。她服的是“冷香丸”,治的是“胎裏帶來的熱毒”,抽的花簽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做人的原則是避嫌,“不關己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金釧兒投井”,似比王夫人冷酷;柳湘蓮出走,更比薛呆子無情,簡直成了冷血動物。直使有的評論家真的從血型上去找薛寶釵之“冷”的生理學依據,或從弗洛伊德心理學中去搬運家數。
如何理解寶釵之“冷”,《紅樓夢》文本才是最可靠的依據。
“冷香丸”的制法及其象征意義
癩頭和尚送給薛寶釵的這個“海上方”,確實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請看它的制法: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壹處,壹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壹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這就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第7回)
我們今天對“冷香丸”的理解過於簡單、粗糙,失其本義。我想至少下列意義不容忽略:
壹、高潔:“冷香丸”是詩意的象征、高潔的象征。
制作“冷香丸”的四種花蕊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詩人稱這些花為“冷香”,分別見於唐宋詩詞。唐代詩人薛能詩《牡丹》第四首有“濃艷冷香新蓋後,好風乾雨正開時”, 寫春日牡丹;宋代詞人姜夔的《念奴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寫夏日荷花;王維《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雖然不見“冷香”字面,但木芙蓉花的清冷幽香透過全詩的意境凸顯;(秋花也有以“冷香”形容菊花的,如唐王建詩《野菊》:“晚艷出荒籬,冷香著秋水”。)冬日梅花則見於宋代詩僧道潛的《與元規話別》“冷香秀色誰為主,趁取花時更壹來”。這四種花,本身就是詩人常詠的對象,也是高潔的象征,其上著壹“白”字,更顯淡雅素凈。正因太過淡雅,所以白居易在《白牡丹》詩中感嘆“白花冷淡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1。這實是對世人喜濃艷而輕素樸的反諷。
以花蕊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也是吃煙火人用以為藥者?只此亦可見寶釵之超凡脫俗。
二、天巧:天意與人工的奇妙結合。
如果說,四種花蕊的采集,尚以人力可為,那調制花粉的“這等水”:“雨水”這日的雨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那就純屬天意了。這種難得的巧合,如果不是天意成全,“冷香丸”是無法制成的。癩頭和尚竟然為寶釵制成了。這象征寶釵的人生境界,已達到天意與人工的奇妙融合,寶釵的理性精神,雖為後天人力所為,實已進入自然天成之境。
三、神化:將寶釵代表的理性之真,與寶玉、黛玉代表的性靈之真,都作為人生的極高境界加以神化。
寶玉失玉,是癩頭和尚送來,寶釵的“冷香丸”,也是癩頭和尚制來。寶玉、黛玉是三生石畔、靈河岸邊的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而“冷香丸”也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2。
四、象征理性精神對現實世界的救治作用。
“冷香丸”是為治療“胎裏帶來的熱毒”——私欲的需要。人的生存需要、欲望,所謂“食色,性也”尚屬正常。但是,這種欲望,如果超出生存的正常需要,變成“熱毒”,則需要用“冷香丸”的理性精神去冷卻、去治療。此其壹也。
其二,現實世界酸甜苦辣、人生五味。面對“處處風波處處愁”的世界,就要服用“冷香丸”去冷靜地面對。正如脂硯齋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句後批道:“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甲戌夾批)。戚序本亦有:“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得,天下壹切無不可冷者”○3。
2 冰雪招來露砌魂——論寶釵之“冷”
五、“冷香丸”制作中處處突出“十二”,象征十二金釵,象征大觀園的所有女性。她們又何嘗沒有“胎裏帶來的熱毒”,又何嘗不經歷人世的艱辛?她們也需要用理性精神去戰勝自我,消除“熱毒”;直面現實,頑強生存。
理解了“冷香丸”的豐富內涵,我們再來看寶釵之“冷”,才能掌握分析的分寸,了解形象的本質。
關於“冷”的描寫
壹、“任是無情也動人”——寶玉、寶釵關系的形象寫照
此語出自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釵掣的花簽上的壹句唐詩。簽上畫著壹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和小字鐫刻的這句詩,接著芳官唱了壹首[賞花時] 。這段描寫,出神入化。寶玉先是“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弄得寶玉忘乎壹切,“顛來倒去念”此詩句,看來此詩為二寶關系而設,是特指而非泛指,如果將其泛化,似有任意擴大外延之嫌。接著芳官唱的曲子,寫仙人呂洞賓等人的生活,寶玉聽了,“眼看著芳官不語”。壹向好動好鬧的寶玉,此刻卻沈默不語,其中含有多少人生遐思和感嘆:寶玉的壽宴上不唱祝壽詞而唱仙人生活情趣曲,預伏著寶玉出家,寶釵過著“門外即天涯”的清冷寡居生活。
我們還是回到令寶玉顛來倒去念個不休的“任是無情也動人”。這裏的“無情”,乃是“道是無情卻有情”,故動人。如真以為“無情”,心似死水,或曰“虛情”、“偽情”,則純屬誤解,這種“無情”之“情”,是以理節情,是“發乎情止於禮義”之情。從第8回描寫“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寶釵把玩“寶玉”,反復念叨“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玉又念金鎖上的壹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又說“正好壹對兒”。這種愛意,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到第28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這個“從來不愛花兒粉兒”的寶姐姐,佩戴著貴妃所賜紅麝串去王夫人與賈母處,表示自己對貴妃賜物的感激。小說描寫了壹幅“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天然長軸。全幅由幾個鏡頭組成:先有寶玉黛玉互訴心曲圖,接著就是進入畫面壹角的寶釵,看見了寶黛為避嫌只裝不見,低頭前行,因有金玉姻緣之說“總遠著寶玉”的寶釵,又因元春賜物獨與寶玉同而“越發沒意思起來”,並為寶玉被黛玉纏綿住了而慶幸的寶釵。這似乎是寫寶釵的“無情”,這是以理制情後的表現。不想見偏又在賈母處遇見。 寶玉要看紅麝串, 寶釵褪紅麝串。其勾魂攝魄的豐神美韻,把個寶玉看呆了。這就更顯出平日出自自然的素淡之妝,壹旦裝飾,更覺動人。這些構成了第二幅:寶釵褪紅麝串,寶玉呆看呆想圖,表現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情態,極其形象地刻劃了寶釵的“無情”、“動人”。第三幅是突入黛玉叫著呆雁圖。在這幅圖中,黛玉因愛得深而生妒意,其機敏、形象的應答著實叫人愛憐,而寶釵敦厚、真誠,渾然不覺黛玉的忌妒與尖刻,反而關切地問道:“妳又禁不得風兒吹,怎麽又站在那風口裏?”“呆雁在哪裏呢?我也瞧壹瞧。”這壹幅幅畫面中的人物全是美的,寶玉對寶釵的忘情,是自然人性對美的追求和崇拜;黛玉的妒忌尖刻,正是表現她對愛情的執著和熱烈;而寶釵的“無情” “動人”,正是代表古典美的最高境界: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大美若樸。
寶釵和寶玉之情, 不能說就是愛情。男女間的互相愛慕, 實乃人性本然。互相關心體貼, 正是真情自然流露。寶玉挨打之後,寶釵來探病,說:“早聽人壹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壹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後又拿了藥來交給襲人。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妳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並囑咐“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
“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足見只為寶玉。 這應看作發自內心的關心。而這種關心, 在那“男女之大防” 的時代, 在謹守閨範的寶釵看來,似乎巳超出其理性精神,故“忙咽住” 。 這, 大概就是“冷香丸”的神奇效用。
3 冰雪招來露砌魂——論寶釵之“冷”
縱觀寶釵對寶玉之情,既不是放縱自己的感情,也不是放任寶玉性靈之情,而更體現在壹再見機勸導:寶玉挨打後深情式勸導,起詩社時“富貴閑人”、“無事忙”的幽默式勸導,稱贊香菱學詩時的感嘆式勸導,第118回討論人品根柢時的論辯式勸導等等。寶釵深知其不可勸而勸之,體現了儒家“鐵肩擔道義”的孜孜兀兀精神,更體現了視寶玉為“真人”、為親人才恨鐵不成鋼的深摯之情。
二、“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侯”:似冷實熱。
這是“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壹回(第45回)中,寶釵向黛玉說的。黛玉有感於寶釵的勸導,又從病理上指導她用食補法治病,又準備送燕窩,故黛玉十分感動地說:“東西事小,難得妳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麽放在口頭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侯罷了。”有評論者在“只愁失於應侯”六字下加著重號以提示讀者與“多情”無涉,只是“應侯”罷了○4。
如何理解這句話,這位評家倒是故意挑刺。為了適應批判的需要,將日常人物對話應取的謙遜態度也較起真來,真的看作只是“應侯”罷了。這句話的正確理解應是寶釵愁的是不能在人人跟前做到周全服務。這就回答了黛玉的對她個人的“多情如此”,表達了為眾姐妹做點有益之事的想法○5。
這種想法十分可取。代表了傳統文化的仁愛精神。在實際生活中,寶釵的服務精神似體現如下特點:既有真情、深情的壹面,也有平衡關系應酬的壹面;既不顯得過分親密熱烈,也不顯得過於冷淡疏遠;不表現誰厚誰薄,誰親誰疏,她把自己的感性行動也用嚴格的理性精神規範制約。有時看似冷淡有余,實則熱情內蘊。
送禮時,她不忘送給賈環壹份(第67回);品螃蟹時不忘送給趙、周二位“苦瓠子”姨娘(第38回);她為岫煙贖當(第49回);為湘雲作東(第38回);送黛玉燕窩(第45回)。誰有困難,她都慷慨相助。她卻嫌厭湘雲嘴多聒噪,名之曰“瘋湘雲之話多”(第50回);雨夜也不去造訪黛玉,雖然白天剛剛締結金蘭契(第45回)。因為這些都不符合她的理性精神。後四十回寫寶釵打發老婆子送壹瓶荔枝蜜餞給黛玉,卻讓老婆子對黛玉說還送兩瓶給寶玉(第82回),這種描寫故意顯示誰厚誰薄,不知不覺中偏離了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形象。如第67回寫分送土儀,把黛玉的特“加厚壹倍”,也只是作者的敘述語,而非送禮人直接向黛玉表述其親厚過於他人。
三、“不關已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避嫌
對容易引起矛盾、誤會的人和事,寶釵常常采取回避態度,表現為冷淡、冷漠甚或冷
峻。
《紅樓夢》以其冷峻的現實主義如椽巨筆,極其深刻地揭示了賈府形形色色的犬牙交錯的尖銳激烈的矛盾糾葛:主與主、主與仆、仆與仆、父子、母子、夫妻、妻妾、謫庶,長、幼、老、少構成妳中有我,錯綜復雜的矛盾關系網。這裏嗔鶯咤燕,那裏召將飛符;茉莉粉事件未清,茯苓霜竊案又生;賈赦欲娶鴛鴦女,廉恥不顧,誰敢多言;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潑醋,誰敢阻諫?邢夫人虎視眈眈,就是平日念《金剛經》的王夫人又何嘗不是“要害咱們的”。 更何況人性自身的局限, 即使是姐妹們之間, 也會因性格、學識、經歷等不同而產生誤會, 甚至互相猜忌, 互相攻訐。處在這樣壹種充滿矛盾是非之境地的大觀園女兒們,寶釵最清醒,她的“不關己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的“避嫌”策略,對賈府是非曲直的冷漠,對“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白”的荒淫主子的冷峻,正是她既保持自己的清高、潔身自好,又冷眼旁觀世道人心,不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是非之中的清醒的處世之道。
清末紅學家劉履芬評翠亭撲蝶時說:“寶釵見寶玉進瀟湘館,即抽身走回。聽小紅同墜兒私語,便假裝尋人,善於避嫌,是寶釵壹生得力處。”○6
且看賈璉偷娶尤二姐之後,鳳姐生氣,鶯兒送土儀時見出端倪向寶釵匯報:“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壹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裏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麽。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麽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麽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麽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裏管得。”(第67回)(襲人得知消息則立即去向鳳姐問安。)
後來,酸鳳姐將苦尤娘賺入大觀園,園中姊妹皆以為鳳姐是好意,然而寶黛壹幹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事, 惟見二姐可憐,常來了,倒還都憫恤她(第64回)。
“那裏管得” 、“不便多事”, 雖然“寶黛壹幹人” 另具慧眼,深知鳳姐原本“臥榻之側, 豈容他人酣睡” 的本性, 但事涉璉、鳳夫妻矛盾, 甚至這是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妻妾矛盾, 盡管識破了鳳姐笑裏藏刀之奸惡, 也只能暗為 “擔心”, 私下“憫恤” 。避嫌, 完全只是不得巳罷了, 它與無是非、無同情心毫不相涉。
對寶釵某些看似“避嫌” 的舉動, 似乎還不能僅以“避嫌” 目之。 如第62回寫寶釵壹進角門, 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壹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裏頭,倘或家去取什麽,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妳瞧妳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當寶玉說到寶姐姐也知道近日丟了東西時,寶釵笑道:“妳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妳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 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裏頭連累多少人呢。妳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妳。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裏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妳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這段話雖短,信息量卻非常豐富。寶釵清楚壹切卻決不介入,而是要把自己的角門牢牢鎖上,用“關門主義”來求得自身的清白與太平——“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保持界限,保持距離,乃是自我保護的良方。寶釵並非完全不介入,她把壹些情況告訴了平兒, 因為“平兒是個明白人”,為平兒協理家政時提供信息, 也是為了避免“冤屈”“平人”,實際上在賈府的諸種沖突中起了她所能起到的“健康”作用。除了平兒,她告訴了寶玉,因為寶玉“也是不管事的人”, 亦即心地善良、息事寧人而又大大咧咧、不善觀察之人(承擔玫瑰露竊案即是明證);實際上這也是和寶玉的結盟,顯示自己的高尚與清明,也顯示自己對寶玉的信任與親昵。同時她又深知寶玉說話不防頭(尤三姐事件中, 寶玉就曾因此無意中惹禍),故鄭重囑托“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目的還是怕因此生事, 傷害他人。做人做事能達到如此境界,能用心術、城府解釋得了嗎?甚至僅看作“避嫌” 不也片面嗎?不能否認寶釵對他人的善意,對自己的節制,出汙泥而不染的清高,息事寧人的處世哲學。○7
寶釵善於避嫌, 這只是壹個方面;她還有不避嫌疑的壹面, 常為評論者忽略。在眾姐妹之間除了鳳姐,包括第42回交心後的黛玉, 她都能赤誠相見。如第57回寫寶釵在眾人面前隱瞞岫煙被迫當棉衣壹事,卻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了黛玉和湘雲。互相了解的姐妹間有個壹差二錯、不周不到之處, 她都能直言相勸, 從不隱瞞自己的看法。如勸黛玉不要看雜書, 又贊同黛玉譏諷充當女篾片相公的劉姥姥用的是“春秋的法子”, 並當著眾姐妹批評鬧劇的策劃者王熙鳳是“壹味市俗取笑” ( 第42回) 。她還公開贊賞湘雲說王夫人“屋裏人多心壞” 的意見, 認為這是湘雲這個無心人的“有心” 之論(第49回)。再如鳳姐過生日潑醋打了平兒,寶釵不避嫌疑相勸。 我認為,寶釵對平兒的開導正因對平兒有情, 又深知鳳姐與平兒之間的確存在真情, 其說詞句句實在,既能安慰平兒, 又起到了息事寧人作用, 與寶玉為平兒理妝看似判然有別, 其真情實無二致。而在王夫人、鳳姐等管家主子面前, 在是非面前, 倒真是避之唯恐不及。
如此看來,“不關己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第55回),出自鳳姐之口,其深意我們也可得知壹二了。
四、“分離聚合皆前定”,“何必枉悲傷” !
對“命”——生活中的偶發事件,偶發悲劇○8,她不沈溺於命運的偶然性帶來的痛苦,而是直面現實的人生,表現出令人驚奇難解的冷靜。
這也是為評論家誤解較多的。被作為寶釵“冷酷”的鐵證的有金釧兒投井、柳湘蓮出走、沖喜時向寶玉遽告林姑娘死了,以致有的論者把寶釵看得比王夫人、薛呆子還要“冷酷”,還要沒有人性,甚至認為寶玉出走,寶釵守活寡乃罪有應得,視為“活該”的大快人心之事。
從文本看,這些事件都有壹個總的前提:首先這都是命運中偶然發生的悲劇,悲劇發生的原因,與寶釵絲毫無涉,並且寶釵也不希望這些悲劇發生。其次,悲劇既然已經發生,就不是傷心流淚,甚至忘乎壹切,沈浸於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可以解救的。眼淚不能令死者復生,悲哀亦不能感召回出走者。這種對命運悲劇無可奈何而又冷靜處置的理智態度,應該說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它與缺乏人性的冷酷無情風馬牛不相及。我在《會做人——人性美的閃光》○9壹文中對“金釧兒投井”事件作過較詳細的分析,這裏且以柳湘蓮出走為例,看看“冷酷說”實在無法叫人信服。
為了全面、準確把握,先從第47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說起。 薛姨媽見薛蟠被柳湘蓮痛打,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壹回薛蟠,又罵壹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麽大事, 是咱們家的無法無天,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壹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壹席話勸醒了薛姨媽,躺在病榻上的薛蟠還在大嚷大叫,命人報復柳湘蓮, 也 被軟言勸住。
正是薛寶釵的寬厚豁達、冷靜理智,警醒了薛姨媽,制止了不義的報復行動。化解了壹場沖突。其結果,不僅沒有使泛交變為仇家,而且當薛蟠生意途中遭遇劫匪時,柳湘蓮拔刀相助,二人結為生死弟兄○10。
我們再回到事件的正文,第66回寫“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壹冷入空門”,第67回接敘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家夥,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然得知“三姐兒自盡了”, 還得知柳湘蓮也出走了。寶釵從園裏過來,薛姨媽告知此事。寶釵見母親悲傷,便勸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 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壹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來回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壹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對於這壹事件,明曉如劉敬圻亦認為對尤三姐之死過分寡情○11。深刻如王蒙也認為寶釵“過分了壹點”,薛蟠請客,“只是為了反襯寶釵之冷、之自私。”○12
我認為,如果從傳統文化的理性精神來理解,寶釵只是冷靜理智得似乎達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我們且以儒家對“命”的闡釋來理解寶釵的態度。
李澤厚在《論語今讀》解“伯牛有疾”章時,李先生作“記”曰:“孔子遠非教主或神仙,並不能使盲目明,病者起,而只能慨嘆命運的無據,這本就是人生和生活。所以‘盡人事而聽天命’乃儒學義理。‘命’者,偶然性也,既非宿命,也非神意。即使盡力而為,也總有各種不可抗禦、不可預測的偶然,人生常如此,只有深深感慨而已。偶然性之不可測,才有‘命’的慨嘆,可見‘命’非理也,它與‘氣’相連而使人難以解懷。出生、經歷,此身存在,莫不偶然也。所謂‘天不易知’ ,‘命不可測’,只好奮力人事,知其不可而為之,仁學之悲愴情懷,苦難意識,固樂感文化之不可缺欠之因素。”○13
既然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也只好面對現實,丟開悲哀,去盡眼前的人事,去做應該做的事情:宴請***同擔驚受怕辛辛苦苦幾個月的“同伴去的夥計們”,“別叫人看著無理似的”。這裏的“無理”實是“無情無義”。夥計們辛苦幾個月,回來又已有壹二十天,貨也發完了,於是就丟開不理睬了,這不是忘恩負義麽?而柳湘蓮出走是人力無法挽回的,不能為此而誤了應盡的人事。寶釵提出宴請夥計正是人情之常。酒席上夥計們提及柳二爺(柳湘蓮),薛蟠長籲短嘆,無精打采,飲不甘味,亦是人情之常。須知薛蟠不是無情人而是濫情人。我們怎能因寶釵未附和薛蟠的“濫情” 式真情就加以“無情” 的帽子呢?正如孔子在《論語》最後告誡弟子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朱熹註引尹氏曰:“知斯三者,則君子之事備矣。弟子記此以終篇,得無意乎?”“命”是偶然性,“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就是說不懂理、不認識外在力量的這種非可掌握的偶然性(及其重要),不足以為君子。孟子繼承並發展了孔子關於“命” 的學說,提出“立命” 、“正命” 、“造命” (孟子以“求” “得” 立言),這才算是“知命”○14。就人生總體來講,總被偶然性影響著,支配著。尤三姐自刎, 柳湘蓮出走, 這正是命運中的偶發悲劇。 薛姨媽悲傷, 薛蟠更是痛不欲生, 但如死者、走者何?寶釵在此事件全過程中(包括勸阻報復行為)表現出的理性精神, 不僅當時, 即使今天仍有極強的現實意義,這正顯示出人的主體性的崇高強大,勇敢鎮定地承受命運悲劇的頑強毅力。○15
“知命”就需“立命”,“正命”,“造命”,努力盡其人事,這是寶釵壹生堅持的原則。對人如此, 對己更是如此。第120回寫寶玉出家,寶釵被遺棄。對寶釵來說,可謂天崩地裂的變故,她雖然“哭得人事不知”,但她端莊樣兒壹點不走,她“思前想後,寶玉原來是壹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壹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第4回引出寶釵來賈府前寫李紈,其用意亦有預示寶釵之結局的暗示作用:寶釵將按封建道德規範,守著活寡,盡心盡意去教育寶玉的遺腹子賈桂,使之蘭桂齊芳,家道復興,借以完成她的“造命”重任。正如第119回寶玉別李紈時說:“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清代後期批評家劉履芬說:“有好兒子能接祖基,為內子懷孕而發,自可後顧無憂,彼空門有梵嫂,其意將無同?”○16
我們當然不能認同寶釵的“造命”方式,但她不沈溺命運的悲劇,冷靜地對待命運悲劇,勇敢地承受命運悲劇的精神,應該還是可取的。
五、“淡極始知花更艷”——“冷艷”的自我追求
上文我們從對寶玉以理制情、以冷制熱;對眾姐妹似冷實熱、博愛為仁;對賈府之復雜人事矛盾采取“避嫌”策略處之,冷淡甚或冷峻;對“命”,生活中的偶發悲劇,冷靜理智處之,“知命”而致“立命”,“正命”,“造命”; 本節則著重從寶釵的生活目標:對“冷艷”——“淡極始知花更艷”的追求,更深刻地認識寶釵的人生態度。
“淡極始知花更艷”,是寶釵《詠白海棠》(第37回)詩中的句子,是她對生活美的追求。她“從來不愛花兒粉兒”(第7回),“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衣服頭飾等“壹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第8回)。特別是第40回,借賈母等人之眼看蘅蕪院:“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 ”,房屋“雪洞壹般,壹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壹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 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 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認為“倘或來壹個親戚,看著不像”,“年輕的姑娘們, 房裏這樣素凈,也忌諱”,“不要很離了格兒”。
第57回寶釵見到春寒料峭時就窮得典當棉衣的岫煙,裙上卻系著壹個碧玉佩,教導她:“妳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壹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
“從實守分”,做人的重要準則,古人常常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東晉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明代後七子之壹的宗臣面對群小巴結嚴嵩,醜態百出,提出“吾惟守分而已”(《報劉壹丈書》)。寶釵勸導岫煙“從實守分”的諄諄告誡,在人欲橫流的今天,我想仍不失其啟發意義。
正如曹雪芹在終身誤曲中詠唱的寶釵是“山中高土晶瑩雪”,雪雖冷,但它是純凈的天然水冷卻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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