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裏克·奧謝說,時至今日,他依然會想起三毛。
每年1月4日,是三毛的忌日。25年前的這壹天,這個蜚聲海內外的女作家用壹條咖啡色絲襪,將自己吊在了浴室吊點滴的掛鉤上,將惋惜留給讀者,將悲傷留給家人,也將隱痛留給了那個叫裏克的男人。
三毛的壹生,不乏“羅曼蒂克”。世人感慨她和荷西的愛情故事,唏噓她和王洛賓的忘年戀,卻不知道還有個裏克,與三毛相識十余載,並在這段感情即將開花結果之時,獲得她自殺的消息,成為了她最後的戀人。
“有時候,我們想起往事,就像是過電影壹樣,與三毛的相識,就像是壹場電影,但我是真實存在的,中國人管這叫‘緣分’,亦或是‘命運’,”他說。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出名”
1990年12月,“西部歌王”王洛賓接到了壹封信,寄信人是臺灣女作家三毛。
“洛賓,謝謝妳記得我……我在11月14日,在香港與英國老友O’Sheal先生訂婚。沒有發新聞,沒有通知任何人,只兩個人悄悄出去吃了壹頓晚飯。回臺稟報父母,如此而已……洛賓,我走了,祝福我未來的日子平靜,快樂。謝謝。”
三毛與王洛賓的情感糾葛,是史上壹樁懸案。相差30歲的兩人,曾有過甜蜜的鴻雁傳書,洛賓曾寫道:“蕭伯納有壹把破舊的雨傘,早已失去了雨傘的作用,但他出門依然帶著它,當作拐杖用,我就像蕭伯納那柄破舊的雨傘。”之後,王洛賓減緩給三毛寫信的頻率,女作家來信責怪:“妳好殘忍,讓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後來,這段關系變了味,老歌王到底還是沒能理解三毛的孤獨、傷感和浪漫,將她介紹給媒體,變成了豐富自己專題片的“素材”,引來了“絕交信”。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願相信,以為三毛是在氣自己,便寫信索要這位“O’Sheal”先生的照片。
別說是老歌王,即使是我,壹個毫不相幹的讀者,若不是在三裏屯咖啡館前,親眼見到這位脖子上挎著旱冰鞋的“O’Sheal”先生,還真會以為他只是女作家杜撰出的情人。
只不過,這位先生名叫裏克·奧謝(O’Shea),而不是“O’Sheal”,是個美國人,並非英國人……三毛在信中故意提供錯誤信息,恐怕不想讓王洛賓有跡可循吧。
裏克是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年輕時從故鄉底特律出發,遊歷歐洲、加拿大,1979年來到中國,先後在臺灣、香港、上海擔任DJ(流行音樂廣播節目主持人),如今在北京定居。
1981年,通過壹個***同的朋友,在香港做DJ的裏克利用壹次去臺北的機會,結識了三毛。走在臺北夜市,空氣中彌漫著烤玉米和烤鵪鶉的香味,裏克並不知道,這個年長他十來歲的女作家,在華人世界裏有相當高的知名度。三毛的著作都是中文的,而裏克並不懂中文。
裏克說,起先,他很嫉妒三毛的讀者,能夠品評她的作品,而他只知道她是個女人,僅此而已。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出名,”他說,“但這反而讓我拋開文字的偽裝,認識到壹個真實的三毛……想必,這也是她的願望。”
“妳接受的是我本人”
有人說,作家都是神經病,他們的行為就像是16個月大的嬰兒。
與裏克相識不久,三毛受到《聯合報》的資助,赴南美遊歷,同行的還有她和裏克***同的朋友——壹位美國攝影師。
在南美期間,美國攝影師給裏克寫過幾封信,信中說1982年是中國的狗年,而呆在三毛身邊,他感覺自己也像壹條狗。
他還說,三毛的個性很強,但身體很弱,給自己和別人都增添了很多壓力……她聰明、敏感、咄咄逼人,像個嚴厲的老師,但總也不想下課……他不知道6個月旅行結束後,他和三毛會不會握壹下彼此的手,親壹下對方的臉,或相互微笑壹下。
從南美回來後,這位攝影師大病壹場,休整壹段時間後才來香港見裏克。他說,三毛建議他留胡子,那感覺就像是,她是想把他改造成她死去的丈夫荷西,後來他感覺自己真的越來越像荷西了,再加上他還學會了西班牙語。
若是西班牙人荷西——那個與三毛在撒哈拉沙漠***築愛巢的男人還在世,女作家就依然是幸福的小女人,每天寫作、讀書、下廚、收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朋友去野外露營……
也許,與荷西在壹起時,三毛也是敏感、脆弱、孤獨的,只不過這種敏感、脆弱、孤獨被濃濃的幸福所包圍,或者說,生活太過豐富而充實,沒時間表露痛苦,而荷西的死,帶走了幸福,三毛便“原形畢露”了,就像是海水退潮,露出了礁石。
南美之行後,美國攝影師便疏遠了三毛,裏克反而與她建立了聯系,並將友誼保持了十年。裏克與三毛壹起喝茶、談心、散步、逛古董店,兩人喜歡結伴在街上閑逛,關註普通人的生活。裏克會在她想起往事痛哭時,伸手抱住她,也會嚴肅地告訴她,要是不想早死,就得戒煙!
“三毛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問裏克。
“我感覺和她交流很容易。她聰明、敏感、富有想象力、強壯、堅定、和藹、有愛心、獨立、開闊、腳踏實地、謙遜、神秘、才華橫溢……總而言之,很特別!”
而在三毛眼中,裏克也是個很特別的存在。她對裏克說:“和妳在壹起很舒服,很多人都無法給我這種感覺。太多人對我有期待,把我當成著名的作家,當成名人,而妳接受的是我本人。我們是以兩個真正的人的身份相處的,而不是兩個角色。”
“從朋友到愛人,我們逃避了很多年”
每想妳壹次,天上飄落壹粒沙,從此形成了撒哈拉。
每想妳壹次,天上就掉下壹滴水,於是形成了太平洋。
……
三毛漸漸發現,她越來越離不開裏克。1987年,她對裏克說:“當我們有段時間沒見面,我就會非常想妳,這讓我很緊張,也讓我不舒服。”而裏克回答說:“孤獨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吧,打壹個電話,我就會出現在妳身邊。”
1990年,三毛創作了她壹生中唯壹壹部電影劇本《滾滾紅塵》。11月,她來到香港參加電影的首映禮,並給裏克打電話,說很想見他。
兩人來到皇後碼頭,乘坐天星小輪。橫跨港口,總***不過十分鐘,裏克卻感覺他和三毛已經離開過去,向未來進發。他撫摸她的長發,擁抱、接吻,兩人的關系,終於突破了友誼。
裏克告訴我,這是他今生今世最後壹次見到三毛。而這次訣別,發生在壹個正確的時間,壹個正確的地點,她來到香港參加電影首映禮,而他剛剛結束壹段八年的戀情。
“我和三毛是十年的朋友,此前根本沒有預料到我們的人生會產生交集。從朋友到愛人的過渡突然而富有戲劇性。我們知道這是更深層次交往的開始,而對於這壹點,我們逃避了很多年,”他說。
三毛回到臺灣後,與裏克頻繁通電話。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計劃壹起去內地旅行,也談到了結婚……1991年新年,裏克給三毛打電話,想祝她新年快樂,但沒人接。第二天,他又打了電話,還是沒人接。當時,他並沒有很擔心,以為她會很快回電話。
1991年1月4日,TVB壹則新聞傳入裏克的耳朵,“今天,臺灣著名作家三毛被發現死於臺北壹家醫院,顯然是自殺……”
裏克驚呆了,崩潰了,隨後,陷入痛苦和迷茫……他知道,他和三毛的所有計劃和夢想都消失了……
直至今日,三毛的死,都是壹個謎題。有人說,她自殺是因為太思念荷西,有人說,是因為害怕患癌癥,也有人說,是因為沒能獲得“金馬獎”最佳編劇獎……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詢問了裏克。
“就在壹個月前,她還說過要和妳在壹起,妳覺得她為什麽會自殺?”
“我們永遠不知道原因是什麽。恐怕,她覺得是時候做這件事了。壹個自殺者最後聯系的人,應該是她所愛的人,但我沒有獲得任何信息,”他說。
二十多年過去了,裏克按照與三毛的約定,來到了中國內地,定居在北京,但依然不會講中文。他有時會在書攤上買下壹本自己看不懂的中文書,只因上面有三毛的照片。
裏克說,他經常會回憶起和三毛最後壹次見面的情景,“她是我的靈感,鼓勵我用創造的思維去了解這個世界。她了解我的內心,鼓勵我相信自己。”
2011年,裏克出版了自傳,名為《三毛的回聲》,其中壹個章節講述了他和女作家這段鮮為人知的愛情故事。他甚至還創作了壹個同名劇本,希望有壹天,能被像李安這樣的大導演拍成電影。
“我想她可能希望我用某種方式講述我們的故事,講述她最後的傳奇,寫出來,或拍成電影,”裏克說,“她想讓別人知道,在失去荷西後的若幹年,她並未痛苦得難以自拔,她已經恢復了常態。她為自己的生活負責,而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