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舍寫《茶館》,本來也是想要配合時政宣傳的.中華人民***和國第壹部憲法在1954年公布,作者撫今追昔感慨不少,覺得該寫個說明新憲法得來不易的戲,用來教育青少年.於是,1956年他動筆寫了壹個4幕6場的話劇,戲裏人物眾多,由光緒年間壹直寫到解放前夕北平學生“反饑餓、反迫害”運動,戲裏的主要人物是兄弟3人.老舍把初稿,拿到北京人藝,讀給院長曹禺、總導演焦菊隱等人,征求意見.曹禺他們感覺,這部作品,最精彩的,是第1幕第2場發生在壹家舊茶館裏的戲,覺得應當以這場戲作基礎,另起爐竈,寫個描繪舊時代社會面貌的戲.老舍挺痛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當即表示:3個月後交劇本!期限壹到,《茶館》新作果然有了.經過跟導演、演員們的切磋磨合,這部新作真的大功告成了.劇本的最終完成稿,徹底放棄了正面展現革命鬥爭的場景,成了壹部由往昔歲月市井生活畫面組合起來的社會風情大戲.
劇本發表後,老舍寫了壹篇文章,題目是《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他寫道:“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處,可以容納各色人物,壹個大茶館就是壹個小社會.這出戲雖只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裏,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臺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描寫他們的促進或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壹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麽,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壹個茶館裏,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壹些政治消息嗎?”
這段話證實,老舍寫這個戲,拿定了“躲開政治問題”的主意,他想用這個戲專門來寫中國社會“五十來年的變遷”;作家說,“躲開政治問題”,是因為自己壹向“不十分懂政治”,所以,能達到的最佳效果就是可以用小人物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變遷”,“側面地透露出壹些政治消息”.
寫《茶館》,老舍把寫作題材重新轉向他熟悉的舊時代,他說,這出戲只可能“側面地透露出壹些政治消息”,——這點兒設想,如果放在文藝路線很“左”的時候,恐怕是要被扣上“政治帽子”的.不過,社會發展恰好在這時候給了老舍壹個機會:1956年,國家基本完成了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中國***產黨的工作重心,由發動疾風驟雨式的大規模階級鬥爭轉向相對穩定的經濟文化建設,為促進科學、文化、藝術事業,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文藝界也出現了壹段時間比較寬松的創作環境.《茶館》就是在這種氣候下面問世的.之前和之後,社會條件都不行,他也就只能寫壹些《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類的作品.
《茶館》***3幕,每幕戲都取用同壹個場景——都發生在舊北京城壹家叫“裕泰”的大茶館裏.從時間上看,3幕戲的故事,彼此相隔很長的時間:第1幕發生在晚清光緒朝的戊戌年;第2幕戲,發生在第1幕十幾年後的北洋軍閥割據時期;第3幕戲,發生在距第2幕三十多年、抗戰結束後的國民黨統治時期.作者調動了自己對舊中國社會生活的極厚實的觀察和積累,利用“壹個大茶館就是壹個小社會”的巧妙構思,把三個時代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招之而來揮之而去,不但高度提煉而且活靈活現地演示了舊中國的基本國情,活畫出那個時代的病態現實.
寫作《茶館》的時候,老舍對舊時代已經有了足夠的思考,他提高了運用唯物史觀來反思舊中國大千世相和社會演變的能力,對深埋在歷史過程中的社會發展規律,也有了精深的體會.這就保障了他能以大氣魄大手筆,縱橫捭闔地掃描舊中國社會變遷的全息圖像,壹針見血地擊中歷史本質.
不過,寫好這個戲,不僅需要有壹種穿透歷史的眼光,還得找準社會生活的恰當部位,開鑿壹個便於形象展示歷史畫面的藝術窗口.這個窗口,也被老舍探囊取物般地找到了,那就是戲裏的“大茶館”.社會上不分身份、地位、行當的幾乎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的老式茶館,是個最能叫人號準社會脈搏的敏感點;茶館好比五行八作的精神紐帶,自然而然地就能顯示出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況.老舍依仗著茶館在濃縮社會生活焦點方面的關鍵位置,把這個不可多得的人生舞臺,藝術地疊印到話劇舞臺上,讓它從容地承載歷史再現歷史,這樣的創意謀劃,真可謂是超凡脫俗、空山足音.
要用短短3幕戲精到地表現3個歷史時期,對作者是個嚴峻的挑戰.惜墨如金的老舍,使出壹般作家不具備的看家絕活兒,僅用了大約 3萬字,就把這出戲寫得神完氣足.處在3個歷史過程社會橫斷面上的壹個個人物和壹樁樁事件,經過過細的篩選,都極富典型意義,這些人和事營造出壹種合力,闡釋著壹個統壹的答案,也就是:那個不堪回首的舊制度,早已腐朽、荒唐和骯臟到了極點,那樣的世道,是絕不能容忍它再回來的.在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總性質下面,曾經交織著紛紜復雜的多種矛盾.而這麽多的矛盾,在老舍這裏,卻遊刃有余地被提煉成了壹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生素描.
3幕戲的歷史側重面各有不同.第1幕,重點描繪 “大清帝國”壽終正寢前夜病入膏肓的社會場景,稍帶著,也交代了在急劇下滑的社會面前,有誌革新者和愛國者,以及壹些本能地懷著生活期待的小市民,心間尚存的壹絲追求;到了第2幕,清王朝已經瓦解,虎狼般作惡的封建軍閥,卻用洋人給的槍炮,造成了連年戰爭和社會動蕩,但求過幾天安生日子的老百姓,都備感恐懼,盡管時代更叠了,所有醜陋、反動的力量,照舊像清末壹樣,肆無忌憚地橫行,也讓大眾躲之不及;到了第3幕,場面最淒涼,人們好不容易擺脫了“亡國奴”的生活,反倒壹頭栽進了空前黑暗的現實,壹向都懷著良好期待、壹刻都不敢放松苦苦掙紮的中國人,竟然都走到了命運的盡頭,連優秀的傳統文化也難逃被斷送的危機.——整部《茶館》就這樣,忠實地描繪出了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半個世紀間每況愈下的社會現狀.
在歷史大脈絡的下面,這出戲的全部情節,都以人物和事件的剪影形式出現.就以第1幕來說吧,前後包括著這樣壹些相對獨立的情節單元:第壹段,“鴿子”之爭——京城大宅門為爭壹只鴿子,差點打起群架來,旗人常四爺發了幾句感慨,招來善撲營打手二德子挑釁,反倒被“吃洋教的”馬五爺壹句話就給壓下去了;這段戲,表現了清末豪門驕奢、流氓狂妄,而頂有勢力的卻得數跟洋人勾結的“二毛子”.第二段,農民賣女兒——饑荒年景,破產農民康六無奈要賣15歲的女兒,人販子劉麻子趁機牟取暴利,壹旁賣小物件的貧民老者偶然得見,壹語說中要害:“這年月呀,人還不如壹只鴿子呢!”是用對比手法,反襯出貧富分化的嚴重程度.第三段,秦常異見——茶館房東秦二爺來了,他躊躇滿誌地要攏起本錢辦實業、救國難,可是他對眼前討飯的窮人態度很冷淡,古道熱腸的常四爺慷慨施舍,二人於是對是不是該周濟窮人壹碗爛肉面,表達了不同意見;這段戲寫了國難當頭,還有些中國人良心未泯,要力所能及地救助黎民,可是秦二爺和常四爺的兩種熱誠,都歷史局限性.第四段,秦龐鬥嘴——朝廷上頑固派的代言人、大內總管龐太監來到茶館買農家女兒,正撞上有維新傾向的秦二爺,二人唇槍舌劍,各不示弱,說到被鎮壓下去的戊戌變法,引起茶客們壹通議論,這些人對改良變法要嗎麻木不仁,要嗎痛恨詆毀;這段戲寫出了頑固派囂張的氣焰,也讓人看到維新運動脫離民眾,底氣不足.第五段,常四爺被捕——常四爺目睹賣兒賣女的慘狀,長嘆壹聲:“我看哪,大清國要完!”被暗探盯上了,兩個暗探借龐太監到場,把常四爺和壹道喝茶的旗人松二爺抓走了,理由是“旗人當漢奸,罪加壹等!”這個情節勾畫出黑暗世道下邊特務密布、善良人稍有不慎就要遭殃.第六段,太監買妻——老邁昏聵、心理變態的龐太監來相看劉麻子替他買下的農家女,他又老又醜,當場把農家女康順子嚇昏過去,這時候,耳邊突然響起正在下棋的茶客壹聲斷喝:“將!妳完了!”這是這壹幕的結尾,意思是,封建末世雖然還挺唬人,卻早就枯朽到家了.第1幕大致就是由這麽6個環環相扣的情節組成,中間穿插了王掌櫃對眼前這些事兒的微妙態度,穿插了唐鐵嘴、黃胖子等社會渣滓的醜惡表現.整幕戲,內容充實,故事此消彼長,生活氣息非常濃重,每壹步劇情都見出深刻的歷史內涵,戲雖然簡短卻含意無限,整個清末社會的矛盾、黑暗、荒唐、無奈,都被壹股腦兒地體現出來.
劇中所有烏煙瘴氣、令人窒息的社會現狀,全都依賴暗無天日的舊制度而存在,這是《茶館》的觀眾壹看就明白的事理.老舍寫《茶館》,尊重觀眾的頭腦,他丟棄政治說教,專靠活生生的藝術形象說話,把想要表達的政治見解,輕而易舉地就送到了觀眾心裏.第2幕開頭,茶館老夥計李三,在清朝滅亡了十幾年之後,還是不肯剪掉他的小辮子,他有自個兒的“說道兒”:“改良!改良!越改越良,冰涼!……哼!我還留著我的小辮兒,萬壹把皇上改回來呢!”這就是社會最底層壹無文化、二無政治覺悟的小人物嘴裏道出來的“政治消息”,眼瞧著皇上是沒了,可世道比前清還糟糕,當權的越是高喊“社會改良”,也就是平頭百姓遭殃的時候又快到了,他以樸素的經驗判斷,沒準兒哪壹天就把個舊朝廷給改回來了呢,自己不如護著這點兒“先見之明”的好!這三兩句不能再平常的平民閑聊,叫人越咂摸越有味兒,中間“側面透露”的“政治消息”,不是既沈重、深刻,也很有說服力麽?第1幕,被暗探宋恩子、吳祥子抓走的常四爺,在第2幕又跟這倆人撞上了,他發現這兩個家夥居然又給軍閥當了特務,有點兒意外,特務們可是大言不慚:“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現而今……”“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常四爺逼問了壹句:“要是洋人給飯吃呢?”特務們也不含糊:“告訴妳,常四爺,要我們效力的都仗著洋人撐腰!沒有洋槍洋炮,怎能打起仗來呢?”這壹番對話,也“側面透露”了相當重要的“政治消息”:封建王朝倒是沒了,封建勢力卻照舊主宰壹切,洋人的槍炮照舊派著大用場——這不就等於是告訴觀眾,中國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壹點兒都沒變嗎!話劇《茶館》裏類似如此這般從“側面透露”政治信息的地方,比比皆是.老舍把政治學家寫到教科書裏的理論,化成社會下層小人物們脫口而出的街談巷議,化成戲裏頭壹個個信手拈來的細節,潛移默化地註入到觀眾的欣賞活動中間,收到的效果假如跟政治教科書相比,起碼是有異曲同工之處的.
與壹般戲劇作品兩樣,《茶館》不是要講具體故事的戲,它要表現的,是由3個歷史時代代表著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總體形象.用老舍的話說,寫這出戲的目的,就是要“葬送三個時代”.3幕戲裏,紮紮實實地寫進去了老舍對歷史深刻的回眸和反思,這讓與作家同時代的人,以及壹代又壹代比他晚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看看戲,心靈就會受到震撼.壹部作品能達到這樣的作用,它的思想價值就是不可低估的.
《茶館》剛上演的時候,有人認為它的故事性不強,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她兒子康大力參加革命,去發展劇情.老舍謝絕了這個建議,說:“這樣壹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抱住壹件事去發展,恐怕茶館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臺了.”(《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50年代,中國的作者和讀者和觀眾,幾乎無壹例外地覺得,凡是寫舊時代,惟壹任務就應當是表現尖銳的階級鬥爭,歌頌革命的勝利,不這樣可不成.老舍委婉地解釋,舊茶館假使都成了革命堡壘,它的日子就延續不了幾天了,又何談讓它來見證3個黑暗時代呢.至於為什麽可以不以反映革命鬥爭作為藝術作品的主題,老舍在當時不願意深談,也不可能深談.
話劇《茶館》因為創意上別出心裁,還沒到“文革”開始,已經引來了壹些指責.有人寫文章,認為《茶館》“懷舊”,宣揚了“今不如昔”,“沒有揭示出驚天動地的時代巨浪,”“沒有指出人民的必然勝利和遠大的理想”,“歸根結底還是跟作家的世界觀、階級立場和創作方法密切聯系著的.”到了“文革”期間,《茶館》更成了老舍被誣陷成“反動作家”的“罪證”.現在,我們沒有必要再去壹壹反駁對《茶館》的指責.讓人們不禁想起來的倒是,《茶館》第3幕,王利發莫名其妙地問了句:“‘罷課’改了名兒,叫‘暴動’啦?”特務小宋恩子馬上揪住這句話,劈頭蓋臉地,說王利發跟罷課的學生們“是壹路貨!”久經人生陣仗的茶館老掌櫃,沒讓他唬住,只是嘀嘀咕咕地對付他:“我?您太高擡我啦!”看來,靠指鹿為馬來陷害人,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歷來就不難遇到.
幾十年後的今天再想想,許多和《茶館》同時問世的所謂好作品,早已經灰飛煙滅.《茶館》卻像是壹枝傲霜的臘梅,歷盡考驗,越開越茂盛.70年代末到現在,北京人藝多次重排《茶館》,這出戲演出已有500場之多,創造了中國話劇史上最受觀眾喜愛的許多記錄;《茶館》還代表中國的話劇藝術,去德、法、瑞士、日本以及香港、臺灣演出,為不同人種、不同經歷、不同價值觀的觀眾所贊賞,被稱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
《茶館》要把舊中國的社會變遷演給觀眾看.可是,老舍對政治不大熟悉,這限制了他直接寫社會政治變遷的能力.於是,作家避生就熟,用他了如指掌的社會文化變遷,來折射社會政治變遷的幽微.我們都清楚,壹個時代的文化和政治,都從屬於社會的上層建築,二者之間,具有內在的聯系,社會的政治性質總會或明或暗地作用於它的文化,而形形色色的文化世相,也常常能把暗含著的種種政治信息,傳遞給人們.所以,通過寫壹個時代的文化現象來反映這個時代的政治面貌,就成了藝術作品反映社會可行的途徑.《茶館》恰恰體現了老舍選擇了這壹創作途徑所獲取的藝術優勢.
《茶館》要表現舊中國的黑暗,表現身處黑暗社會中的大眾,為了求生存、求正義、求發展而無法逃避的痛苦掙紮和悲慘結局.老舍沒有把這個沈重的主題,放到某壹個具體故事裏頭,他決定用社會上“小人物怎麽活著和怎麽死的,來說明那個年代的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談〈茶館〉》),來表達自己厭惡和唾棄整個舊時代的思想傾向.病態的社會,畸形的文化,怪異的人生……組成了《茶館》裏面光怪陸離的社會畫面.老舍的筆,就好像外科大夫手裏的壹根探針,每挑破腐朽社會的壹塊瘡痂,都教人們看到壹股汙濁的膿血湧出來,社會從外到內的潰瘍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用大變革來教它脫胎換骨,當然是最合理不過的了.
《茶館》的觀眾,不得不隨時睜大了眼睛,來直視舞臺上的荒誕世道:那位據說是“侍候著太後,紅的不得了,連家裏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作的”龐太監,老態龍鐘女聲女氣,卻面對大庭廣眾不知羞恥地宣布自己就要完“婚”的消息;人販子劉麻子,心狠手辣,又不怕人們看穿他倒賣壹個農家女就賺190兩昧心銀子的劣跡,他大言不慚,宣傳自個兒的邏輯:“我要是不分心,他們還許找不到買主呢”;兩個逃兵,錢不夠,又想滿足生理需求,不得不湊錢托人販子買個合用的老婆,組成不可想象的“三個人的交情”;戰火連天,軍閥割據,市民們人人自危、怨聲載道,卻會有人“感謝這個年月”,對專靠賣蔔騙人為生的唐鐵嘴說來,“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活誰死都碰運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這壹樁樁壹件件帶著反常滋味,也帶有幾分滑稽色彩的小情節,全都是荒唐年頭生出來的稀奇景致,被劇作家陳列到壹起,就證實了壹個全沒有社會公正的年代,必然要把正常社會無法理喻的咄咄怪事,層出不窮地變幻出來.這就像《紅樓夢》所說的“滿紙荒唐言,壹把辛酸淚”壹樣,《茶館》裏面這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讓觀眾每壹想起,都免不了要慨嘆再三.
《茶館》表現了世風敗壞,江河日下.作品采取讓醜類人物在職業上大多父子間“世襲罔替”的身份安排,在3幕戲裏,人口販子劉麻子和小劉麻子,賣蔔裝神的騙子唐鐵嘴和小唐鐵嘴,幹偵探的宋恩子和小宋恩子、吳祥子和小吳祥子,地痞打手二德子和小二德子,都是父壹輩、子壹輩地連續著,透過這夥社會渣滓不但無恥而且又略微有所變化的言行,觀眾可以看出壹些社會變化來.第1幕,劉麻子利用社會貧富差異,倒賣人口,混得挺得意;可到了第2幕,他神氣不起來了,不是貧富分化的社會有了好轉,倒是更糟糕的現實叫他倒了運,他發牢騷:“這麽壹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現在,人家總長次長,團長師長,要娶姨太太講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戲班裏的女名角,壹花就三千五千現大洋!我幹瞧著,摸不著門!”做老式昧心生意的劉麻子,眼光、魄力,都攆不上“社會發展”的速度,亂世梟雄們成了社會新貴,惡行遠遠超出了前清的權貴們,他們選姨太太的標準和壹擲千金的氣度,讓劉麻子這路纖場老手只剩下幹瞧著的份了,世風日下於此可見壹斑矣.到了第3幕,輪到小劉麻子這個纖場新人露臉了,他總結父親“壹輩子混得並不怎樣”的教訓,迎時代濁流而上,勾結橫行霸道的國民黨官僚,要創辦把北平全城的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都組織起來的“包圓兒”公司,為美國兵和官僚們服務.小劉麻子的野心和狡詐,真可以叫他那死去的父親小巫見大巫了,人販子行當花樣翻新、登峰造極,更證實什麽樣的歲月,自然就有什麽樣的世風.再看看唐鐵嘴父子:前兩幕,唐鐵嘴招搖過市,雖說有兵荒馬亂的年頭幫襯著他賣蔔行騙,他終歸沒能發跡,白喝了壹輩子茶館裏的殘茶,連王掌櫃都敢擠對他;可是,到繼承騙子衣缽的小唐鐵嘴這壹輩,被封成了邪教“三皇道”的“天師”,小唐鐵嘴說:“我跟小劉麻子……我們是應運而生,活在這個時代,真是如魚得水!”在醜惡透頂的濁世,除去小劉麻子、小唐鐵嘴這夥兒市井無賴、社會渣滓,肯定再也不會有什麽正經人“如魚得水”,壹個社會是個什麽社會,只要瞧瞧其中凈是些何等樣人“如魚得水”便可以了然,這也是所謂“適者生存”吧.劉麻子爺兒倆和唐鐵嘴爺兒倆,其實都是時代的壹種“文化符號”,他們代表著最見不得人的哪種“文化”,只有在最見不得人的社會裏才能吃得開.
壹方面,醜陋的東西四處滋生蔓延.另壹方面,民族傳統文化裏頭有價值的東西,在那樣的年頭當中卻活不出來,甚至要走向毀滅.第3幕,評書名角兒鄒福遠、京劇演員衛福喜和飯莊名廚明師傅,各自述說自己如同性命般珍惜的藝術和技藝,都是朝不飽夕,岌岌可危.明師傅是壹個人能“辦壹、二百桌滿漢全席的手兒”,到頭來,為生計所迫,變賣了所有的廚具家什,給監獄裏犯人蒸窩窩頭去了,因為“現而今就是獄裏的人多呀!”鄒福遠道出了這些藝人和手藝人的極度苦悶:“這年頭就是邪年頭,正經東西全得連根兒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