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認為當時的社會已是民之多僻,政不由己;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若乃驕盈肆誌,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蒙丘山。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壹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喪亂彌多,國乃隕顛!國家實質上已經到了君不君、臣不臣、瀕臨滅亡的地步。所以說司馬氏的名教只不過是借以掩蓋他們醜惡形象的壹套假面具,是用來攫取功名利祿的得力工具,他們打著名教的幌子掩耳盜鈴。司馬氏集團篡用了儒家的名教,使它完全變為陰謀奪權的工具。嵇康看透了司馬氏集團的良苦專心,因為他強烈的道德感遭到了現實的蹂躪,他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最能擊中要害的莫過於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以此揭開他們虛偽的面紗,把他們的罪惡昭示天下。他由對名教的篤信轉而對當時虛偽名教的激憤,進而發展為否定名教、超越名教。這是嵇康人格的分裂,其本質乃是儒道關系的對立,自然與名教的對立,理想與現實的對立。這貌似把名教放在了次要位置,但實際上卻又賦予了名教以形而上學的根據,使唯心主義的天命論取得了精致以致迷人的形式。嵇康則公開要求擺脫名教的束縛,認為名教不是出於自然,而是統治者造立出來的。他指出: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勸學講義,以神其教,故六經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塗,故奔騖而不覺。他這番言論果然起效,司馬昭的爪牙鐘會就進讒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所以魯迅說嵇康有礙於司馬氏辦事,所以他就非死不可。由此可見,嵇康對湯武周孔的菲薄僅僅是用來反抗司馬氏所謂的儒家名教,並非周孔等人的思想學說。唐長孺說:嵇康在原則上並不反對儒家所規定的倫理秩序,只是反對虛偽的名教。他們理想中真率自然之人格,仍然與封建道德不可分割。這就是說,統治者鼓吹仁義,是為了束縛人們的思想;制定名分,是為了約束人們的舉動;辦學講經,是為了神化自己的統治。所有這些最終只有壹個結果,即把人引上了爭奪名利之途。而人生來都有食色之欲,欲望得到滿足則自得其樂,人的天性是不樂意接受禮教束縛的,只因為當今學習儒家經典能使人得到榮華富貴,所以人們便以六經為太陽了。這樣,嵇康就把自然人的自然欲望與名教完全對立了起來。因此,他同莊子壹樣贊美人類的自然狀態,向往原始人飽則安寢,饑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進而把鴻荒之世,大樸未虧當作最理想的社會形態。嵇康曾稱老子、莊周,吾之師也,他的思想和道家確有繼續關系。但嵇康和莊子的生活態度大相徑庭:莊子很隨便,嵇康卻很執著,他的人格形象是剛腸疾惡,遇事便發;莊子反對師其成心,主張和之以是非,而嵇康則師心以遣論。他在《家戒》中宣言:若誌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這種堅定自己誌向、心口相應、言行壹致、至死不渝的性格,並不是道家的人生理想。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就刑,有令千古英雄折腰的雅量,這正是孟子舍生取義、以身殉道的原則精神。所以魯迅先生早已指出,嵇康之所以反對禮教,是因為當時統治者打著以孝治天下的幌子進行篡弒掠奪,並利用名教的名義,加罪於異己之人。由此可見,嵇康在骨子裏是儒家式的理想與理念。在當時殘酷的險惡環境裏,這種理想與信念遭到了強大的壓抑,反而與道家自然無為的消極壹面病態地結合了起來,構成了他的復雜而又矛盾的思想。這種矛盾的總根源和本質乃是真誠自然與虛偽狡詐的對立。
其次,魏晉時代是禮樂大崩壞的時代。嵇康既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飄逸瀟灑,卻更有彈琴詠詩,聊以忘憂;貴得肆誌,縱心無悔的難以排遣之憂思,這又是多麽執著!可以說,嵇康出於對虛偽名教的激憤而反對禮樂,但與孔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是壹致的。這正是孔子音樂精神的延伸。嵇康同孔子壹樣,都不否認音樂具有滿足人們正常欲望的功能,自然欲望是真誠的;用音樂來教化民眾的方式也應該是潛移默化,自然而然。他們二人壹生都在執著地追求真誠自然,強烈地反對狡詐造作。正因為有著這樣的追求,在那個布滿狡詐虛偽的社會中,嵇康的思想變得極其矛盾復雜,從而導致歧義紛紜。
再次,結合嵇康的壹生,可以看出,非湯武而薄周孔並不意味著他完全擺脫了儒家思想,徹底否定了儒家思想。
第壹,從出身教養上看,他和儒家思想有著天然的聯系。嵇喜在《康傳》中說:家世儒學,少有俊才,曠邁不群博洽多聞。嵇康的字是叔夜,這就難免使人聯想到《論語微子篇》中稱賞的周有八士,這八個有教養的人,其中之壹即謂叔夜,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嵇康雖然說自己不涉經學,但《晉書嵇康傳》卻說他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從《難自然好學論》中還可以看出嵇康對《六經》研究得何等透徹。否則他何以去戳穿以《六經》為太陽的士君子們的假面目?也就更談不上菲薄湯武和周孔了。嵇康寫的《家誡》完全是用儒家的禮儀道德教育兒子。嵇康教導兒子待人處世的壹些原則和方法:對待長官,最好敬而遠之,不要過分親密,也不要經常往來,假如非去不可,壹定要同眾人壹起去,壹起離開,不要最後走,更不要留宿,因為當官的,總不免要詢問壹些外面的事情,假如某件事暴露了,當事人便會以為是妳說的,使妳有口難辯。假如有人相互爭辯,而妳又不知道是非得失,壹定要避免參與,要靜觀其變,最後是非自見,至於壹些小是小非,幹脆不予理睬,即使有人問妳,妳也要以不明白回答他所有這些,都符合儒家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第二,從交友之道上看嵇康對儒家思想的繼續。他在《絕交書》中說: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這和孔子說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兩者相似。當初竹林七賢嘯傲暢飲,與司馬氏采取不合作的態度,他們算得上是誌同道合,但山濤後來卻壹改初衷,投靠了司馬氏,嵇康當然要與他絕交。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他的行為在客觀上符合了儒家的思想。然而,對待呂安,嵇康則挺身而出,為呂安蒙受不白之冤而辯護,最後不惜犧牲生命,這正是儒家的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精神。在生死攸關之際,他沒有以莊子忘物忘己來逃避社會,他有強烈的是非之心,壹定要顯明臧否,所以他才能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至於他說要做壹個無馨無臭的人,那只能是他精神上的壹種慰藉和曠達。由此可見,他在交友方面的所作所為正如孟子所說:由仁義行,非行仁義。而這才是真正的儒家仁義。那麽,非湯武而薄周孔就不能看作是嵇康擺脫儒家名教的標誌。所以,司馬昭雖然內心惱恨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但他在名義上卻不能以這句話給嵇康定罪,而只能借呂安之事除去了他的心腹之患。
第三,在生活誌趣上,嵇康認為窮達有命,亦有何求。這幾乎脫胎於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所以嵇康甘守清貧,他認為:世之難得者,非財也,非榮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雖耦耕圳畝,被褐啜菽,莫不自得;不足者雖養以天下,委以萬物,猶未愜然。《絕交書》中也說: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壹杯,彈琴壹曲,誌願畢矣。孔子不也贊賞這樣的生活嗎?他在《雍也篇》中說: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兩種生活何其相似,他們都做到了窮則獨善其身,身處貧賤,卻不改變自己美好的品德,難道這種做法是菲薄孔孟?
第四,嵇康承認湯武周孔是先賢聖人。在《管蔡論》中他推文王、武王、周公為三聖,雖然他為管叔、蔡叔翻案,這是為自己參與毋丘儉謀反壹事辯護,但他並未因此而非難周公,反而贊賞周公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鐘盛徳,戳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體,古今之明義也。在《絕交書》中他稱孔子為君子,以柳下惠為達人,而孔子也認為柳下惠雖然降誌辱身,但仍能做到言中倫,行中慮。能堅持直道。這和嵇康的見解同出壹轍。嵇康出於對虛偽名教的激憤而菲薄湯武周孔,但與孔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是壹致的。由此看來,嵇康菲薄的湯武周孔是司馬氏標舉的所謂聖人,而絕不是嵇康心目中的傳統儒家思想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