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要見她得是我去找,得是我有個穩定的工作,有些算得上可以的存款,趁某個不長不短的假期奔赴上海見她壹面,那時候我安穩她自在。
也許是我曾三更半夜給她留了“願她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言語,她把“回歸”這個消息只告訴了我,並壹再叮囑我不要告訴家裏人。
然後我說,我來接妳好了,正好妳回來那晚是周五。
她說,好,對了,我和我男朋友壹起回來的。
我向來寡言內向,在差點被抑郁弄到瘋癲之後更是不善交流,越是親近的人我越是無話可說。於是這樣預示重逢的交談語言卻是幹巴巴,很多話在我腦子裏刷屏,但說出來的對半是“哦哦”和“嗯嗯”。
其實我對堂姐有不敢說出來的羨慕,羨慕她說走就走的勇氣,也羨慕她無所拘束的闖蕩,比起壹路苦讀終於考進了個有些前途的211才敢稍稍放松的我,她的生活算得上多姿多彩。同樣,二十歲連點小曖昧都沒發生的我,對“男朋友”這種生物好奇又畏懼。這樣壹來,我也算得奇葩壹朵。
誠然,偶爾會想做個堂姐那樣的女孩罷了。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裏是還沒孤身赴上海的堂姐——圓圓的臉盤,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還有壹般大小的嘴巴,這是絕對說不上好看的容貌,但堂姐有憨憨的性子,當然,擱現在那就是萌,我還沒能看清堂姐是穿了橘黃色還是橙紅色羽絨服就被清早的開門聲驚醒。
我知道她交了個男朋友,漢族,似乎是河南人,也好像是江蘇的,當然,這是我聽口音的主觀臆斷。
這是個麻煩事,即使堂姐說如果對象不是她男友,她絕對不會再結婚;即使那個男生願意為我堂姐隨了回族,但他倆要結婚就像是玄奘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壹難。
畢竟,堂姐離過婚,還是個回族姑娘。
我總覺得“回族”是個神奇的民族——孩子們壹生下來就有了信仰,從懂事起就被人反復灌輸“絕對不能做的事”,但很少有人告訴孩子為什麽不能,也很少有人明白地對孩子講述什麽是信仰。
於是我們的信仰壹代弱於壹代,甚至大多數人在十幾歲開始反感自己的“與眾不同”,我們自小被套上枷鎖,但這件事要等到砍刀落下的時候我們才能知道。
堂姐輟學的早,結婚也早,二十歲做完了結婚、生子、離婚和出走壹系列事情,我比她小五六歲,我只做了上學和長大這兩件事。但我們對身上的枷鎖和頭頂的砍刀認識的清楚。
所以她說她要回來,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她的模樣。
周五來得快,成功接頭的時候我攥著買給她們的烤魷魚和狼牙土豆。不得不說,即使堂姐飄零去上海有兩年之久,還是沒漂亮多少,曬在空間和朋友圈裏的照片不修理半小時怕是拿不出來。
後來才知道,雖然堂姐原來壹門心思都在掙錢和花錢上,但對本人的提升效果實在微乎其微。
住的地方是個不好找的賓館,難為堂姐美團了這樣壹個還行的賓館,不用我掏錢壹切都好說,畢竟到現在我仍然是個說著大話伸手要錢的學生。
回去的時候買了些麻辣燙坐在壹起聊天,她垂眸的壹瞬我說妳的眼睛……話沒說完,我只是覺得有些違和感,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堂姐壹笑,說割了雙眼皮。眨眨眼又歪頭問我,好看麽?
點點頭,我說好看。不然怎樣,難道說她的眼皮有些腫,雙眼皮效果不明顯麽?
那晚聊了些什麽已經差不多忘了。只記得大致間說了說彼此的感受和祝福,稍稍展望了壹下美好的未來。第二天說了再見各回各處。她們回家去為幸福奮鬥,我回學校讀書努力。
不過兩三天又收到微信,說明天有空的話出來見壹面。
斷斷續續地聊天,我獲得的信息是,大伯也就是堂姐的父親要他們拿出八萬在縣城買套房子,然後結婚這事就可以定下了。
堂姐說,趁著家裏沒人,兩人是匆忙跑出來的。
又說,他們想著賣腎看看。
我覺著這事不簡單,於是赴了約。還是難找的小賓館,兩個人各自攤在標準間的床上,堂姐說,妳是大學生來的,而且從小腦子就好使,幫我們想想辦法。
我有些懵,如果我有什麽賺錢過活的法子,講真的,我不會留到說給別人出招的時候,我會早早行動然後坐在家裏數錢花錢。可難得堂姐詢問,硬生生掰扯出了幾個法子。
我是個學生,吃喝用住全部仰仗父親,偶爾兼職掙的不過零花。堂姐算上她男友兩個人,上海打拼兩年,我以為會好壹點。
但事實是,也許他們還沒我省心。因為他們沒有壹點存款。所以在大伯提出買房再結婚的要求後,找了個好時機溜了,並且有賣腎的計劃。
我努力的把到嘴邊的“神經病”咽了下去,告訴他們那就先不結婚,先完成資本的初始積累,再找個正經的生意賺些錢。
那天我還要去醫院看望病人,倚在床腳硬生生掰扯了幾個小成本生意,說完看了看堂姐壹臉懵的樣子,後面的話說不出來,於是說不如先打個工,存些錢,慢慢來總會好的。
堂姐還是很愁,我忽然覺得她出走的這些年只長了脾氣。
堂姐說我爸就是看不上他(往她男朋友那邊努努嘴),就是不想讓我倆結婚。
我覺得不是。
大伯不見得需要他們拿出多少錢,提出這個要求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看不到過日子的希望。所以我說,妳們拿出本事和誠意,大伯會幫妳們的。
堂姐嗤笑,得了吧!
堂姐幾兄妹都不信自己的父親,因為大伯有點賭博的癖好。他們不信在他們最需要父親的童年總是敗家的父親會人到中年幡然悔悟奮鬥向上。
她說她極羨慕我,沒有輟學,並且有個踏實的父親,壹兒壹女全是大學生。於是我就沒說我也羨慕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過從這頭望得到那頭的生活,應該說,羨慕過。
大伯其實很好,脾氣溫和,寫得字好看,能力也強,只是存不住錢,還有個經不住哄的老婆,於是兩個人都沒能存住錢。伯母過著苦日子長大,母親自小不在跟前,對教養孩子壹事很是生疏,兩人跌跌撞撞拉扯大三個孩子,讓孩子們“苦著了”,於是三個孩子紛紛要求輟學闖蕩。
堂姐從不認為自己沒有存款是不對的,但認為大伯實在過分,伯母實在可憐。父女關系很不好,別人幾句勸都成了大伯的說客。
我原本以為,他們接下來就該找個工作,為未來奮鬥了。
結果前幾天收到信息,堂姐說,恭喜我吧,我們分手了。
我楞了楞才問怎麽了?她說不知道,只是她男朋友說,以後不要聯系了。
我不會安慰人,只能告訴她會越來越好。她的男朋友,我連名字都不記得了。因為我並不能再他們身上看到希望。他們都是二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可看不著年輕人的朝氣。
這就輾轉將近三個月了,堂姐又“離家出走”,不過這壹次是有報備的,找了個工作。和老哥閑聊的時候提起這事,老哥問我堂姐想找什麽工作。
我聳聳肩,說餐飲,服務員之類的。
也只能是這樣了,堂姐初中輟學,算得上壹個“半文盲”,沒有壹技之長,只能做這樣的工作,可明明許多人都是從服務員壹步壹步向上走,偏偏堂姐受不得絲毫委屈經常辭職。於是年復壹年,卡裏的錢不見增長,P圖技術倒是看得見的有進步。
彼此沈默了壹會兒,老哥忽然說他其實挺討厭這種照片的。
老哥畢業前後忽然迷上了攝影,硬是找了個婚紗攝影的工作,堅持了半年被父上母上聯合召回,但對攝影的熱愛只增不減。我楞了楞,不敢輕易評論,余光瞟見老哥是在刷朋友圈,懂了。
——堂姐現在不能說不好看,算是壹般清秀,但她朋友圈的照片真的是大美女!
於是我說我也不喜歡,我知道我長相如何,不能說難看但絕對不能說是美女,所以我向來不喜歡照相,即使後來各種美顏相機出現我也不會自拍,我總以為這是連自己都騙的行為,若壹個人連自己最真實的模樣都無法接受,又怎麽能針對性地變成更好的自己呢?當然,後面的話就繞遠了。
堂姐的照片仍然是說說和動態的常用配圖,偶爾我會點個贊,偶爾會把我點過的贊默默取消。
我是家族中公認的乖巧代表,堂姐是叛逆得不行的孩子。除了叔叔家兩個上幼兒園的孩子,這壹輩就我們兩個女娃,生生成了兩個極端。
那時候看堂姐,是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後來發現那才是逃避。用“不想”安慰自己,完全忽視了自己“不能”。
而我原本以為的“從這頭看得到那頭”的生活才是驚喜多多,危險重重。浪子和落魄子還是不壹樣的,壹個是主動追逐著夢想壹路走壹路成長,壹個是被迫出走壹路浪壹路頹。或者說過來,我才是叛逆——願意利用身邊的資源最大限度上改變環境,然後壹點壹點達成自己的目的。
後來我想了想,那時候迫不及待想看看堂姐出走歸來的模樣,我的心裏是不是有期待?
是有的。可我說不好到底是希望看見她過得好還是過得不好——過得好襯得單調上學十幾年的我好生無趣,但是她過得不好又讓我難受,難受於壹個年輕女子的風塵,難受於我想過的日子不好達成。
堂姐的朋友圈更新還是老味道,非主流的雞湯和悲傷,在老家的時候想出走,在外面的時候想回家。配上精心挑選的自拍配圖,也算是朋友圈壹道靚麗的風景。那時候我壹個人默默劃過堂姐的朋友圈,現在是偶爾和老哥無奈地對視,然後點個贊。
她沒有明確過自己的詩和遠方,只壹味要逃離眼下的茍且。於是不明白,沒有堅定的目標牽引著,逃去哪裏都是茍且。
我就不壹樣了,我野心勃勃,要錢要名,還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