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怎麽就可以復制……
壹、沽義山莊
相貌猥瑣不得入。
衣衫不整不得入。
為官者不得入。
納妾者不得入。
十五以下五十以上不得入。
未時以前申時之後不得入。
本姑娘心情不佳不得入。
擅入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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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條空空曠曠的長街,只有午後的陽光照著盡頭處的院落,氣勢森嚴。大門虛掩,壹股龍涎香夾著桂花糕的香氣從門縫裏隱隱透出,門外壹眾江湖豪客自清晨等到晌午,早就饑腸轆轆,被這香氣壹勾,忍不住聒噪起來。
“ 這是哪門子臭規矩!沈南枝的架子就這麽大?”壹個十余歲少年憤憤叫道,“十四歲怎地就不能進去?”人群中壹名中年文士開口:“這位小兄弟妳有所不知,沈姑娘立下七不入的規矩,說是十五以下尚不成人,五十以上不為夭折,不可入。”少年氣道:“那,那剩下六不入又是什麽規矩?”文士笑道:“沈姑娘風華絕代,相貌猥瑣、衣衫不整自然有損芳目,不得入;為官仕宦與江湖無關,不得入;納妾……這個,沈姑娘說不得入就不得入,沒什麽道理可言。”
少年急接:“那未時之前申時之後呢?”文士手中折扇在掌上輕輕壹敲:“未時之前沈姑娘尚未起身梳洗用膳,自然不便打擾;申時之後沈姑娘要品茶,也不便待客,不得入。”少年厲聲笑道:“好,好,就算前六條都有道理,第七條又算什麽?難不成我們這幫人等了半天,那丫頭說壹聲心情不好,想不見,就不見?”
大門吱呀壹聲開了,壹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將壹只圓頭溜溜的嫩黃繡鞋踩在門檻兒上,叉著腰笑嘻嘻說道:“然也,孺子可教。”那中年文士忙上前壹步,拱手壹揖:“想必這位就是沽義堂似雪姑娘了,不知沈姑娘今天心情可好麽?”小女孩臉也圓圓,壹笑便是兩個酒窩:“好,怎麽不好?昨兒壹夕風雨,院子裏海棠花倒還沒落,我家姑娘歡喜著呢。這位想必就是停雲劍客方舞榭了吧?方先生候了半個月,想必也該急了。”小女孩壹句話出口,方舞榭身後許多江湖客便喊叫起來——“ 我也等了數月,怎麽不問我?”“俺都快急死了,人命關天。”有幾個自恃身份不急不躁的,也在人群之中皺了皺眉頭。方舞榭卻是大喜:“這麽說姑娘願意見我了?”小女孩嘴壹撇:“用手向門口石碑壹指——妳瞧不見麽?”方舞榭臉上頓時擱不住了:“七不入的規矩,方某明白的很,只是不知犯了其中哪壹條呢?”小姑娘嗤之以鼻:“當頭第壹條就犯了,妳還敢問?”方舞榭強自按捺怒氣:“這就怪了,方某自問雖不是什麽潘安再世,相貌倒也堂堂,沈姑娘就算瞧不上,也不必拿這條做擋箭牌吧?”
小姑娘嘻嘻笑道:“方先生,非也非也,我家姑娘說的是,相貌猥瑣者不得入內,可不是相貌醜陋者不得入內——”壹言既出,眾人哈哈大笑,方舞榭面上再也擱不住,壹跺腳,轉身就要離去。
“ 慢著!身份被喊破還想走?”小姑娘的臉色沈了下來,“老規矩辦事,有誰殺了姓方的,進來見我家姑娘。”停雲劍客方舞榭,在江南武林之中實在非同小可,昔年壹人獨劍力挑黃山、點蒼兩大劍派,壹夜之間名聞天下——他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只冷笑壹聲:“有膽子的只管上來吧!”在場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心下也在掂量,江湖上並沒有幾個浪得虛名之輩,方舞榭絕跡江湖近十年,劍術自然精進,又有誰自問壹定勝得過他?即便是勝得過他,在眾人面前殺人換取壹個進門的機會,實在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等等!”剛才急匆匆問話的少年眼看方舞榭要走遠,忽然壹聲大喊——也不見這少年如何動彈,只是長腿壹邁就閃到了方舞榭之前,不少人當即驚呼了壹聲。
方舞榭冷笑:“小子,妳剛才說,妳還不滿十五歲?”
少年點頭,唇角壹圈絨毛還是淡淡的黃色,顯然初出茅廬。方舞榭忍無可忍:“反正不過十五,死了也不算成人,方某今日成全了妳這小子!”說罷,右手壹抖,折扇嘩啦展開,九把泛著藍光的短劍印成九宮之數,竟然將那少年從頭到腳罩了個嚴嚴實實。少年背後就是墻壁,根本避無可避,旁觀幾個人想要出手相救,已是不及。
只是漫天的劍光忽然消失不見,停雲劍客方舞榭已經緩緩倒在地上,九把劍從半空中落了下來——他的胸口,赫然印著壹個腳印,少年依舊好端端地站在那裏,臉上猶自是淳樸羞澀的神情,雙足依舊不丁不八地隨意壹站,卻連靴子上的灰塵也沒有落下來。好快的腿法,好狠的腿法,哪裏像是壹個十四歲少年施展出來的!
少年匆匆跑到壹個頭戴鬥笠的黑衣男子身邊:“爹,爹,我贏了。”
男子壹言不發,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壹樣。圓臉少女微微壹笑:“既然令公子殺了姓方的,這位先生,請進吧。”黑衣男子略壹遲疑,邁步走入——眾人這才看見,他的黑袍之下,竟然是壹只木腳。“等等!”人群裏,壹個老者忽然喝道:“閣下莫非是昆侖山的淩先生?”黑衣人背影壹頓,未曾轉身。老者卻又喃喃自語:“不可能……這世上又有什麽人能砍下淩寒初的腿?”“哼”,黑衣人冷笑,“妳既然看出來我兒子的路數,又何必惺惺作態?”這下,才真是驚天動地的消息。昆侖山淩寒初三十年前自創奔日腿法,二十年前就已經無敵於江湖,早已是傳說中的人物,尋常人就算想見他壹面也是不易得,何況和他過手?更遑論斬下他的腿了。
小姑娘卻嘆了口氣:“淩前輩果然孤傲,明知喝破身份進不了沽義山莊,還是壹口應了下來。唉,不過就算是小女子也想知道,究竟什麽人能勝得過淩前輩?”淩寒初沈默半晌,還是答道:“老夫的腿,是我自己砍下來的。”小姑娘大吃壹驚:“什麽?”淩寒初低頭:“我和別人比試腿法,有言在先,若是輸了,就自斷壹腿—— ”這話就更加駭人聽聞了,淩寒初雖然名震天下,但是江湖之大,總有幾個世外高人勝得過他,但是若說在腿法上被人蓋過,實在沒有人可以相信。
少年急道:“爹,都是妳,那個人明明也受傷了,妳偏偏放過他!”
淩寒初怒斥:“不得胡說,他武功人品,老夫心服口服,他若不是怕我難堪,最後也不必受我那壹腿,只是淩寒初言出如山,豈是可以自欺欺人的?”眾人暗自欽佩不已,江湖比武賭命也是常事,但是能讓旁人輸了壹條腿還不吐怨言,實在難得。小姑娘悠悠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那是何方神聖,我倒想見上壹見。”遠遠的,壹個人縱聲朗笑,緩緩踱步而來:“小妹妹,那個人麽,長得是風流倜儻,衣著素來很有品味,連芝麻大的小官也不是,今年二十七歲,尚未婚配,更不用說納妾了。 ”說著,他已經緩緩走到小姑娘面前,嘻皮笑臉道:“如今不早不晚,沈姑娘起床了,我也起床了,我保證她壹見我心情就大好。”說罷,自顧自向前走去。
小姑娘急道:“不許再往前走,擅入者死——”那年輕人已回頭對淩寒初笑道:“淩兄,久違了。”淩寒初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將鬥笠摘下,露出壹張冰冷肅穆的面龐,嘴角浮出壹絲微笑:“蘇曠,妳就不能正經壹次麽?”蘇曠看了看地上方舞榭的屍體,眉梢壹揚,忽然壹腳踢開大門,喝道:“沈姑娘,妳七七八八不嫌麻煩?出來,出來——”大門訇然中開,壹個白衣女子手握壹束海棠枝,面如寒霜:“大膽!”
蘇曠聳聳肩:“姑娘,做人要講信用,妳家牌坊上寫著擅入者死,又沒寫開門者死,我老老實實站在這兒,又沒打算不請自入,姑娘何必那麽不開心?”說著,他走過去,拍了拍那個圓臉小姑娘的臉蛋,“不過說真的,小妹妹,妳天天逼人殺人,不覺得累麽?”圓臉小女孩甜甜笑:“殺人那麽無趣惡心的事情,我當然不會做,不過看著別人殺人,就有意思多了。”蘇曠淡淡道:“方舞榭做錯了什麽事情?非殺他不可?”後面半句,竟然有了森森之意。淩寒初壹驚,低聲提醒道:“蘇曠,妳見沈南枝,是要打架麽?”蘇曠微笑:“本來是有點,有點……那個別的事,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小姑娘瞪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妳的左手斷了?”
蘇曠哀嘆:“往事不堪回首。”小姑娘壹字字道:“妳既然來沽義山莊,自然就是求我家姑娘替妳裝壹只假手了?”蘇曠眼珠壹轉:“八九不離十吧。”小姑娘立即跳了起來,壹手指著他鼻子罵:“妳懂不懂妳是來求人的?妳懂不懂求人有求人的規矩?哪兒輪得著妳先踢我們家門後罵我們家人?妳算哪根蔥?”蘇曠歪著頭,笑嘻嘻地,也壹字字問:“我再問壹遍,方舞榭做錯了什麽事情?非殺他不可?”門後的白衣女子壹聲嘆息:“方舞榭上黃山比武之時,是敗在黃山劍派掌門丹松子手下,後來把酒言歡之時又施以暗算,為防報復,將丹松子壹門上下屠戮壹盡,這也罷了,他為滅口,連黃山峰上藥農獵戶也壹並除去,我說他面容猥瑣,就是這個緣故,不知蘇先生滿意不滿意呢?”
蘇曠沈吟:“證據呢?”小姑娘怒道:“妳他媽的是捕快啊?”
蘇曠點點頭:“巧了,蒙家師提攜,我還真掛了個捕快的名,這幾年雖然沒幹什麽活,不過每月領了壹兩二錢銀子,今天正好重操舊業。”白衣女子冷冷道:“有沒有證據,我不必向蘇公子解釋,請回吧。”
蘇曠哼了壹聲:“我和妳家小姐說話,妳多什麽嘴?”說著又笑嘻嘻地看著圓臉小姑娘,“沈姑娘,妳說對不對?”圓臉小姑娘用力瞪著眼睛,半天才對著蘇曠點了點頭:“好眼力。”說罷立即對著壹眾雲裏霧裏的江湖客喊道:“今天沒有名額了,都走都走,明兒請早!”蘇曠和淩寒初相對大笑——天下最神秘的沈家二小姐,居然是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可愛小女孩兒,天天坐在大門口迎來送往,實在也是壹大奇聞。
沈南枝用力踢了壹腳門檻,瞪了眼蘇曠:“妳還真有那麽點意思……好,好極了,好久沒見妳這麽有趣的客人了,請。”
蘇曠連忙對淩寒初點頭:“淩兄請。”
“蘇兄請。”
“不敢不敢,淩兄在此哪有小弟放肆的去處?還是淩兄先請。”
沈南枝看著他們壹唱壹和旁若無人地走進沽義山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臉蛋上的酒窩深深凹陷下去,分外可愛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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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枝蹲在壹張寬寬大大的太師椅上,忍不住罵道:“笑笑笑,妳笑夠了沒有?有什麽可笑?”蘇曠笑得前仰後合:“據說,傲來國花果山上有壹塊大石頭,哈哈哈哈。”沈南枝皺眉:“嗯?”蘇曠繼續笑:“有壹天,石頭忽然裂開,蹦出壹個石猴,蹲在山頂上——”沈南枝叫:“妳罵我是猴子?”蘇曠繼續笑:“不敢不敢,哪有這麽胖乎乎的猴子。”
奉茶的白衣女子似雪也忍不住掩口而笑。蘇曠擠擠眼:“不過,沈姑娘,按照江湖傳聞,妳好像成名也許久了,怎麽……”沈南枝沒好氣:“老娘長得青春可愛,不行啊?”“行,行。”蘇曠眉開眼笑,“方舞榭的事情,算我誤會沈姑娘了,沒想到姑娘還真有幾分古道熱腸。”
“ 什麽叫算妳誤會?”沈南枝用力壹拍桌子:“妳到底要不要我幫妳裝左手?我可告訴妳,就妳那只破手,天下除了姑奶奶我,可沒人伺候得了。”蘇曠喝了口茶:“ 好茶……只是,沈姑娘,我什麽時候說要妳幫我換手了?我是想請姑娘替淩兄做壹只義足。”他放下茶盞,深深壹躬,“蘇某感激不盡。”淩寒初壹楞,看了看蘇曠。沈南枝擺足架子:“我的規矩妳該知道?要我出手,自然要有東西來換。”“早有耳聞。”蘇曠從包袱裏取出壹方燙金禮盒:“京城五福齋全套點心,沈姑娘笑納。”沈南枝壹笑:“點……點心?妳拿點心換我的手藝?妳知不知道別人送的是什麽?”蘇曠不以為然:“昔年楊玉環傾城傾國,唐皇也不過是千裏送荔枝罷了,我五天六夜不眠不休送來姑娘最喜歡的東西,大概也抵得過了吧?”
沈南枝皺皺眉:“妳怎麽知道我喜歡五福齋的點心?”蘇曠擡頭看天:“身為天下第壹名捕的得意弟子,職業素養總是有的。”“有意思……有意思……”沈南枝緩緩笑了起來,本來就是胖乎乎的臉龐,壹笑起來,眼睛更是瞇成壹條縫,她從袖子裏抽出壹份拜帖,慢慢推到蘇曠面前:“妳們果然有意思。”蘇曠壹驚,回頭道:“淩兄,妳——”拜貼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壹行大字:昆侖山鎮山之寶千年靈芝壹本,求取蘇曠左手壹只。
那少年急忙叫:“爹,妳怎麽?”淩寒初連忙低頭品了口茶,淡淡道:“我只是覺得妳這樣的年輕人,太過可惜了而已。”兩個人千裏迢迢趕到武夷山,居然都是為了昔日的對手而已。沈南枝用力壹拍桌子:“好,好禮物,妳們兩個的禮物我壹並收了,破例壹次,倒也值得!”蘇曠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多謝沈姑娘。”沈南枝跳下椅子:“廢話少說,妳們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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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旦將那些瓶瓶罐罐,鉤鉤鏟鏟擺上臺面,沈南枝立即就變成了另外壹個人,好像肉嘟嘟的臉蛋忽然煥發出不可壹世的神采。蘇曠甚至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打擾了沈南枝的檢查和思索。“淩先生義足大致沒有問題,雖然不可能回復如初,但我保證奔日腿不受什麽影響就是。但是蘇曠,妳要明白,手和腳大大不同,單憑肌肉的控制,無論如何也無法回復五指的靈活與力度。”沈南枝反反復復看著蘇曠的斷腕,鄭重道,“妳可以試試在左腕上安壹只鉤子或者壹個機關什麽的,行走江湖,也方便得多。”
“切。”蘇曠撇撇嘴,“鉤子?萬壹方便的時候勾到了怎麽辦?再說我還沒娶媳婦,弄得兇神惡煞壹般,誰家姑娘願意嫁我。”沈南枝無語了,“好,好,那妳的意思,寧可裝壹只沒用的手做擺設?”蘇曠笑了:“沈姑娘妳不必那麽費心,馬馬虎虎裝只手充充門面就好,只要旁人提起我時,不總是說‘那個斷了手的男人’,蘇某就謝天謝地了。”沈南枝從沒見過要求如此之低的客人,她無可奈何點頭:“好吧,壹個月。”“ 壹個月?”蘇曠起身,“壹個月後,我再來山莊拜會。”沈南枝急道:“等等,妳怎麽能走?這壹個月裏要反復調試才能配好妳的手腕——妳以為我做的是手套?” 蘇曠勉強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面頰:“我信得過妳。”說著又低聲道:“不過我怎麽也不信妳有二十多歲……丫頭,妳壹定撒謊了。”
“蘇曠!站住!”沈南枝眼看蘇曠大踏步離開山莊,怎麽喊也停不下來,只氣得連連頓足,“妳,妳把我沽義山莊當成什麽地方?”
淩寒初卻在壹旁皺眉道:“奇怪,蘇曠走得這麽急,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不成?”沈南枝壹手托著下巴,壹手輕輕把玩著壹把鐵鉗,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二、東籬把酒黃昏後
暗香盈袖沈東籬,絕對是近年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在蘇曠還擁有壹份正當捕快職業的時候,師父就曾經告誡過他,在任何情況下,不要動那個人。沈東籬只接壹種活,那就是追殺其他的殺手,這比普通的生意實在刺激太多。早在沒出塞之前,蘇曠就已經聽說過這個人,而且不幸的是,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去招惹了他——蘇曠認為,壹個捕快如果有不敢碰的對象,無疑是比死還難受的恥辱。他輸了,輸得無話可說,但是沈東籬也曾贊許過,說他是十年來第壹個從自己劍下活著走出去的人。蘇曠不僅活著走了出去,還多了個朋友。誰也說不清為什麽,蘇曠天生就有壹種交朋友的本事,甚至說,是本能。
此刻,蘇曠在馬背上愉快地微笑——如果有壹天,他在女人堆裏也這麽受歡迎,多好。可惜微笑很快就變成了沈默,從那個蒼茫寒冷的地方回來,已經三年了,他苦練腿法和輕功,將全部心力都寄托在武學上,上天並沒有辜負他,他做得很是成功,只是那又如何?他不再是捕快,卻也不是浪子,他沒有家沒有父母。他壹無所有。只是壹無所有似乎也沒什麽不好,無牽無掛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應該也是壹種自由和幸福吧?
這樣開解著自己,蘇曠很快又開心起來,太陽升了起來,力量從胸膛湧起,與天地呼應,蘇曠仰起頭,哈哈壹笑。“江湖險惡,我真是想不明白,妳壹個人行路,怎麽也傻笑得出來。”遠處,有壹道黑影挺立如刀,淡淡道。蘇曠勒住馬:“江湖很險惡嗎?我怎麽不知道?”那個人搖了搖頭,逆著光向蘇曠走來,初升的朝陽勾勒出金色輪廓,他的雙眼隱藏在陰影之下,顯得無比深邃,那人靜靜說:“妳還是壹點常識也沒有,妳壹直正對著陽光,如果我現在出手,妳的反應壹定比我慢,慢就是死。” 蘇曠跳下馬:“大好人生我還沒享受完呢,何必那麽緊張,壹點樂趣也沒有……沈東籬,我見妳妹妹啦,嘿嘿,小妮子真可愛,忍不住想要摸摸”沈東籬掌中寒光壹閃,劍尖已經抵住蘇曠喉頭,冷冷道:“妳少打我妹妹主意。”
“年輕人真沖動,”蘇曠低頭照了照霜明雪亮的劍刃,順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又歪著腦袋照照側面,“旅途勞頓,果然憔悴了不少,唉,舉高點兒,我看不清了。”沈東籬壹臉沒好氣,還劍入鞘。蘇曠隨手拍了拍他肩膀:“天天站得像望夫石壹樣,累不累?嘖嘖,大男人搞這麽香,妳不是有狐臭吧?”沈東籬負手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妳這種俗人,自然是不懂風雅的。”
“妳沒毛病吧?”蘇曠摸摸沈東籬的額頭,“真以為啃兩朵菊花,連放屁都是香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沈東籬終於板不住臉,壹拳打在他肚子上,自己也忍不住笑道,“難怪沒有女人願意和妳這種人在壹起。”“嘿,好像妳身邊紅粉無數壹樣。”蘇曠最恨別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底出了什麽事,千裏迢迢要我過來?”沈東籬沈吟道:“妳還記得不記得,妳有壹個親生兄弟也叫蘇曠?”
蘇曠火往上直冒——這種事還有人不記得?那個忍心拋棄他的母親,那個同名同姓的兄弟,那個險些要了他性命的外祖父……蘇曠臉壹板,轉身就走:“那個人是死是活和我無關。”沈東籬也不攔他,只悠悠道:“我接到壹個活兒,這個月十五三十六名殺手要血洗鎮江蘇知府的府邸,雞犬不留,我……負責事後除掉那三十六個人滅口。”
蘇曠的腳步停住了。沈東籬不動聲色:“我自然知道妳和那家人沒什麽關系,這回算我多事,蘇兄弟,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嘿嘿。”蘇曠死死咬著牙縫,擠出壹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少說廢話……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誰指使的?”沈東籬不語,默默看著他,蘇曠苦笑搖頭,自己輕輕抽了自己壹記耳光:“當我沒問,沈兄,多謝。”沈東籬單手用力壹拍他的肩頭:“蘇曠,我只盼永遠不會有執行這個任務的機會。”滅口這種事情,總要在事成之後才能做的。
蘇曠嘴角壹揚:“少做夢,妳不會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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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來了,早起的商旅已整頓舟車上路。江南水道密集,縱馬而行的蘇曠多少有些紮眼。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水鄉旖旎,蘇曠忍不住長嘆,這樣的江南,簡直明明白白刻著兩個大字:風流。
蘇曠半閉著眼睛,只覺得滿樓的紅袖都在對著囊中幾塊來之不易的碎銀子招手,人不風流枉少年,只可惜空空的錢袋壹遍遍暗地提醒著他,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客官”,壹只纖纖玉手攔住他的馬頭:“聽曲子不聽?”那女人壹身水紅的羅衣,眉眼盈盈欲醉,笑起來肩頭壹顫,如春風剪柳。蘇曠嘻嘻壹笑,伸手在那女子手背上壹捏:“聽曲子就不必了,唱小曲我倒是會兩首,不知姐姐手下,缺人不缺?”
那女人臉色壹沈,但轉瞬又笑:“原來小兄弟也是吃這行飯的,不知原先做什麽來著?”蘇曠伸出左腕,愁眉苦臉:“小弟原先是班子裏彈琵琶的,後來瞧上了壹位姑娘,唉。”那女人點了點頭,這樣的事情,倒也常見,戲班子裏的紅姑娘多半被達官貴人包下,壹個琴師敢去招惹,被人砍了手砸了飯碗,倒也尋常。她輕輕拍了拍蘇曠的臉頰:“罷了,跟著姐姐走吧,只是給我聽清楚了,敢招惹我家姑娘,姐姐我可不會只砍壹只手。”蘇曠壹揖到地:“小弟蘇廣,多謝姐姐。”女人掩口壹笑:“別姐姐長弟弟短叫得那麽親熱,我叫玉紅綾,喊我紅姐吧。”蘇曠微笑:“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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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曠躺在自己的小小床鋪上,唉聲嘆氣,這個“紅姐”手下的活兒,倒還真是不少,忙了壹天,不多時蘇曠已經沈沈睡去。“梆,梆……”遠處的梆子在靜夜之中聽得分明,顯然已是二更天,明明熟睡的蘇曠忽然睜開眼睛,翻身跳了起來。他腳步輕如鬼魅,屋子裏其他人就算沒睡,恐怕也發覺不了。白日裏那個玉紅綾壹伸手,他已經覺出不對來,練過武的女人無論怎麽掩飾,手腕總是比尋常女子粗了些兒,更何況玉紅綾腕骨上下的肌肉結實,言談之間雙目偶見神光,只怕還不是壹般的江湖人士。
這間“玉紅樓”他白日早已細細打探過,樓上是大堂與客房,樓下十三間房,扣去廚房和柴房,還有十壹間,玉紅綾住在東首第壹間,安靜寬敞,為采光裝了兩扇窗戶,壹邊對著大街,另壹扇推開窗戶便可見壹天清輝白如霜,換句話說,想要夜半來去,自然也方便得很。
蘇曠繞到玉紅綾窗外三丈處,大大打了個哈欠。屋裏隱隱的燈光,頓時滅了。“紅姐……”壹個女子壓低了聲音。玉紅綾低聲道:“別出聲,我去看看。”說罷便推了窗大聲問,“誰?”蘇曠嘟噥著,滿是沒睡飽的聲音:“我,小蘇,出來方便。”玉紅綾道:“小蘇?妳過來。”
蘇曠裝模作樣提了提褲子,趿著鞋子走了過去:“紅姐。”玉紅綾長發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夢。蘇曠不經意擡頭壹掃,屋裏的蠟燭煙氣甚濃,怕是至少燒了兩個時辰,玉紅綾雙目炯炯,絲毫沒有睡過的痕跡,他笑嘻嘻問道:“紅姐,什麽吩咐?”玉紅綾皺眉道:“樓裏上下都是姑娘,以後莫要出來方便,屋裏有馬桶。” 蘇曠點頭:“是是,我明白了。”玉紅綾揮手道:“妳去吧。”蘇曠點頭就走。玉紅綾又喊住:“等等,小蘇,在這裏還做得慣?”蘇曠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飽,睡得好。”他眼光壹掃,窗下的草莖有不少壓折的痕跡,顯然是有不少人從此處出入過。
玉紅綾凝目望他:“妳為她斷了只手,怨她不怨?”蘇曠低頭:“手也是我心甘情願斷的,與她無關,我本就配不上她。”玉紅綾輕笑:“哦?妳倒有自知之明。”蘇曠擡頭看她,白日胭脂香粉已經洗去,玉紅綾壹張素面更顯得清爽秀麗,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著,也有傷心事?”
玉紅綾搖搖頭:“妳不懂的……小蘇,她心裏只有那個男人,卻沒有妳,妳真不傷心?”蘇曠沈默了半晌,悠悠道:“那個男人能給她的,我壹樣也沒有,更何況,她從未愛過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強求?”他這句話說得懇切真摯,如同從心底流出,卻是任誰也作不得偽的。
玉紅綾心內似有所動,想要說什麽,卻終究搖了搖頭。蘇曠笑笑:“紅姐,沒事我去睡了,明兒還要幹活。”玉紅綾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見極遙遠的往事。蘇曠走了兩步,又回頭笑:“紅姐,人生壹世,草木壹秋,難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傷,也就是了,何必難為自己呢?”說罷,他轉身離去。玉紅綾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傷?”屋裏的屏風後,壹個人匆匆走出:“紅姐,妳跟那個白癡說這些做什麽?我就說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風聲。”玉紅綾合上窗戶,回頭嘆氣:“阿碧,這小子雖然沒用,說話倒有幾分道理。”那個叫阿碧的女子頓足道:“哪有什麽道理?戲班子裏哄慣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玉紅綾摸摸那女子鬢發,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經過永遠都明白不過來——阿碧,做完這壹次,我們早早收手吧……妳們也該尋個好去處,我也累了。”阿碧氣道:“紅姐,那人這樣對妳,妳偏偏這麽好性子。”玉紅綾笑笑:“他心裏有人,我何必強求?也罷,此間事情壹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