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對雷蒙德·卡佛的大名早有耳聞,我在看完第壹個短篇後,就會把這本書扔到壹邊,狠狠地鄙視壹番推薦者的品味,再去豆瓣打個壹星。
第壹個短篇是 《羽毛》 ,講壹對夫婦去朋友家做客的事情。朋友家裏有個女主人的惡心的牙齒模具,有個臭烘烘的孔雀,還有個奇醜無比的小孩子。我在半夜昏昏欲睡的狀態裏,壹直繃緊著神經,期待著這幾個奇怪的設定,在積蓄了大半篇的情緒的力量之後,能於結尾處最終掀起爆發式的高潮,或是來壹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大轉折,和牙具、孔雀、小孩子的深刻隱喻遙相呼應。可萬萬沒想到,什麽都沒有發生。這對夫婦做客結束回了家,繼續自己的生活。當時我睡意全消,感受到壹種被愚弄的荒謬。借用壹句流行網絡用語: “我褲子都脫了妳就給我看這個?”
我之前對小說規則和技巧的所有狹隘的理解,在卡佛的作品裏幾乎全部失效了。 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懸念伏筆,沒有矛盾沖突,沒有出人意料的轉折,也沒有峰回路轉的結局。 平淡、壓抑、昏暗、掙紮、無望,都不加修飾地素顏出鏡。故事像是日常生活中隨手截取的壹個片段,不具備特殊性,也沒有完整性,總是突兀地戛然而止,問題出現了, 不談解決方案,不暗示未來,也不提供任何希望 ——原來,妳是這樣的雷蒙德·卡佛。
了解卡佛生平的會知道,他壹直掙紮在社會的底層,窮困潦倒。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他生活中省吃儉用的習慣,也滲透到了他筆下的作品中, 他像是懷揣著報復心態的吝嗇鬼,大刀闊斧地把自己的文字削的瘦骨嶙峋 。而僅存的這副骨架,使卡佛成為了海明威之後,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這副骨架,叫做 “極簡主義” 。
其實,與其說卡佛把骨架之外的血肉全部砍掉,不如說他把血肉隱藏在了骨架之間。卡佛曾經說過,他希望寫的是“能見度低”的小說:
——是小說中除了可見部分之外,同樣重要的組成。
比如在 《保鮮》 裏,我們讀到的只是突然壞掉的冰箱,和融化變質的食物,但當我們試圖讓自己進入小說的人物時,感受到的便是同樣在平淡中慢慢腐爛發臭的生活。當女主人回憶起和爸爸壹起參加的拍賣會,並對晚上的拍賣會充滿了興奮的期待時,我們能感受到回憶所帶來的壹點小溫暖,和 壓抑而無望的生活中壹絲希望的亮光 。當讀到“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塗上口紅,拿上外衣,去那個拍賣會”時,可以感受到 逃離這種令人窒息的生活的迫不及待 。
再比如 《軟座包廂》 ,我們能讀到家庭的沖突和父子的矛盾,能看到邁爾斯無需通知任何人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在讀關於怎樣誘擒水鳥的書,和對窗外被圍墻包裹起來的老房子的興趣。我們不需要卡佛直接告訴我們,卻能強烈地感知到,邁爾斯作為中產階級的代表,所身處的遊離而閉塞的生活,支離破碎的家庭,無聊的興趣,以及他 被動地陷入孤獨、貌似主觀地習慣於孤獨、內心深處又掙紮於孤獨的自我拉扯 。當邁爾斯因為意外誤入二等車廂時,他反而感受到壹種歡愉的氣氛。在頭等艙遲遲無法入睡的他,竟然在丟失了行李之後,在陌生人喧鬧的嘈雜中,漸漸地進入了夢鄉。我們或許能體會到,邁爾斯在不經意間停止了對孤獨的糾結,卸下了自己中產的地位給自己套上的沈重鎧甲。只是不知,這片刻的打盹結束之後,離開二等車廂的邁爾斯,是否又會回到他孤獨的狀態中,繼續掙紮呢?
卡佛的小說就是這樣, 總是戛然而止,把壹切都留給讀者的想象 。比如 《瑟夫的房子》 裏,好不容易重續前緣的情侶,倆人所租的房子卻被朋友突然收回,我們卻不知他們能否找到新的住處。比如 《馬籠頭》 裏遭遇了來自命運的持續打擊的夫婦,搬家之後是否有勇氣繼續生活;在比如 《保鮮》 裏的女主人到底最後去沒去成拍賣會——我們不僅無從得知答案,更 無法從卡佛那裏得到壹點點,哪怕是暗示積極的希望的蛛絲馬跡 。我所直覺的想象,是情侶會因為沒有房子可租而黯然分手,搬家後的夫婦會對生活徹底絕望,女主人也沒有去成拍賣會,只能繼續在生活中腐爛。這就是卡佛, 他以冷然的態度,不帶情感地客觀地勾勒出真實的生活 。帶著求知的渴望,試圖找到改變生活的秘訣的讀者們,總會在這兒碰壹鼻子灰。卡佛說過:
對於很多讀者而言,他們希望在文學作品裏感受到溫暖和激勵,他們需要正能量的炫目光芒,讓自己在窘迫的現實裏看到希望的指引。即使這些所謂正能量,只是廉價的雞湯,或是虛妄的假象。而這正是卡佛的與眾不同之處。 “ 卡佛不是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作家,而是壹個鮮有的能夠以悠長的凝視直面無望的失望者。 ”
《馬籠頭》 裏的那句經典的反雞湯:
追逐夢想並不困難,夢想的誘惑力足以抵消對夢想的追求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不易。 真正困難的是,當追逐的夢想壹再失敗,連最後壹點微末的小希望也被趕盡殺絕之時,妳還能回到徹底沒有夢想的平淡生活裏,繼續活下去。
以冷靜的、清醒的態度,肯定無望的現實,失望地面對未來,在我看來,要比簡單的自我催眠和輕率的雞血式自嗨, 勇敢得多 。
對於許多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我們並不能將他們的不幸,歸結於他們的“不努力”。千篇壹律的怒其不爭,其實暴露了我們認知的膚淺,和對生活不幸的低估。對於底層的那些人來說,用希望的幻覺泡沫把他們戲弄上欲望的天空,泡沫破滅時他們必將被狠狠砸向地面,這樣的文字,是仁慈,還是殘忍? 我們沒有禁止他人努力的權力,但這也不是我們提供不實的信息給他人以錯誤的預期的借口 。雖然所處的年代,和生活條件都和卡佛大不相同,但我壹直和他壹樣相信,生活是艱難的:
比如 《小心》 裏的男人,沒有醫療保險,無法看病,竟然連有耳屎這樣的事情,也要糾結到差點自殺。下午三點,就開始擔心晚上睡覺時是否會因為側身而讓耳屎積壓。生活的空洞、貧瘠和不幸,都到了極致。比如 《馬籠頭》 裏的男主人公,差壹點就摔死了,因為沒錢看不起病,硬是死扛著不去看病。再比如 《保鮮》 裏的冰箱壞了,連請人來修冰箱的錢都花不起。這種類型的人們,在現實中大量地存在。卡佛沒有辦法告訴他們,妳們只要努力,照我建議地去做,妳們就能從不幸中走出來,實現妳們的夢想。 我們更不可能任憑自己內心的優越感作祟,嗤之以鼻地認為他們的生活現狀,是不努力而導致的咎由自取 。認可他們的生活現狀,認可他們在這樣的境況裏仍能維持著失望但堅定的心情繼續生活下去,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卡佛對於孩子的形象刻畫,極其負面和消極。在 《羽毛》 裏,孩子不僅醜得不能忍,還啼哭得令人厭煩;在 《好事壹小件》 裏,孩子的離世給父母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在 《發燒》 裏,男主人的因為照顧孩子而失去了所有個人生活的自由和樂趣。其實這些都是卡佛自己切身的感受:
我無法欣賞卡佛筆下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的對孩子的厭惡之情,但又不得不承認,孩子對於生活艱難的家庭而言,是壹個多麽沈重的負擔。在我們這個倒金字塔形的世界裏,存在著龐大的、絕望的蕓蕓眾生,他們無法完成自己道德和經濟上的義務和責任,包括孩子。 卡佛就是這樣淡漠而絕情,即使連孩子這種世間最美妙的存在,也能被他拽回冷硬的現實裏,成為沈重生活的符號之壹。
好在,這本合集並非從頭到尾的壓抑。在兩個短篇中,我們能看到卡佛罕見的溫情。就像是他塵封多年黯淡無光的心房,打開了壹絲縫隙,讓壹小束陽光鉆進了厚重的塵埃裏。
《好事壹小件》 裏的夫婦,他們的孩子在交通事故的醫治中不幸離世,被驟然打破的平靜生活,面對意外時的無能為力,孩子的離世給生活帶來的難以填補的巨大缺口,所有的悲痛都在面包師打來的騷擾電話裏積累成了怨恨的大爆發。然而,當興師問罪的夫婦和面包師面對面時,面包師用他的溫情促成了和解,並讓夫婦在喪子之痛後感到了平靜。
《大教堂》 描述的,則是人和人之間稍有的愛情或是其它難以名狀的聯系,這類感情戲碼在卡佛的筆下非常少見。男主人對於妻子的盲人好友,是妻子藍顏知己的事實感到非常的抵觸。可當盲人來家中做客時,當男主人在盲人的指點下,蒙著眼睛,畫下大教堂,並感受大教堂時,他徹底放下了心中的抵觸,反而覺得無拘無束。
這兩個短篇的出現,與其說是卡佛的變化,不如進壹步說是卡佛生活的變化。卡佛在作品得到了大眾認可,在不用太擔心身下的椅子會隨時被抽走之後,他終於能直起身來,偶爾展露壹個溫情的笑臉了。
必須要說明的是,不要輕易地模仿卡佛的極簡主義寫法。卡佛的境界,是類似於無招勝有招的至境,和壹上來就沒有招的東施效顰者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極簡主義的實現基礎,在於對準確性的極高要求。只有基於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才能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
最後,引用文中所轉述的,最有號召力的“加法者”約翰·巴斯,給“極簡主義”文學做出的最令人信服的定義:
這就是雷蒙德·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