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談
“小齋灑灑頗宜貧,清有竹,靜無塵。”
悶熱的夜裏,讀著竹的詩詞,不禁又想起了京都嵯峨野。看竹,自然想起嵯峨野。
那邊的竹林,有壹個叫篩月林,全是纖弱纖篁,沒試過夜訪看它如何篩月,只覺植在寺院裏,還嫌可惜,瀟湘館伴著冷雨敲窗,倒十分配襯。
天龍寺再過去壹點,那參天的竹藪,是常去的地方。裏面總有煙霧如蘿帶,清澈空氣透著陣陣竹香,仿佛跟外邊世界毫不相幹地存在;幾聲鳥鳴響得就似發自耳畔。偶爾擡頭,有壹絲壹絲陽光,經竹葉篩過才下來,閃亮著神秘如月的光芒,我常瞇著眼,看這像夜空的奇象。有時,來壹陣好風,蕭蕭索索,使人步步想到:衣袂飄然,持酒狂歌的七賢。
當然,我壹定說到直指庵。
那藏在竹林中,灑灑小齋,有如隱者。小小木庵裏,住了壹個老尼姑和兩只貓。向庭院壹邊的臺階上,鋪著紅氈。客來,可盤腿靜坐,看雨後初晴下的苔痕白沙。幾塊錢,要來壹盞茶,有人浸入禪思冥想中裏。我總愛傾聽完全寂靜時,耳朵裏響著的無聲之聲;也看老尼姑低頭兀自拿著毛筆和了墨,在卷軸上正寫些什麽。更多時候,會全心看住那只純白的貓,低眉閉目,似佛,在紅毯上睡去。它真像佛,或該說似馬致遠。當它醒時,我看過它的眼——了解貓,應看眼,完全壹派“物來不亂”的神態。對於這只貓,簡單不敢動念去摸壹摸它,甚至不敢當它是貓。想想:竹林叢中,紅氈之上,它不吃人間煙火。
愛竹,絕不是為了什麽清俗——反正,我同時也愛分花拂柳的艷媚。而是,竹藪裏真有壹股幽深,叫人從淡中,洗滌了許多雜念。
六月天,能到竹林裏,然後,清涼得壹心如洗回來,是此刻想做的事。
1977年6月14日
懷 舊
懷舊,不該是壹股潮流!
懷舊之情,永遠藏在我們生命裏!
多少過去了的人、事、物,無論好的壞的,對的錯的,美的醜的,都是人的生活的壹部分,跟我們樂過憂過。
不是時刻纏在回憶裏,但偶爾,在某壹瞬間,會無由地泛起幾乎在記憶中湮沒了的壹個名字、壹節情景、壹種滋味、壹段對話,或者壹件完全無關重要的舊事。清晰得如在目前,可是再仔細追查下去,它們又會變得朦朦朧朧,仿佛像夢的碎片,叫人無法捕捉得住。
在匆匆的步伐中,只有回顧,才看得清楚自己走過多少路,留下多少笑和淚。
現在,懷舊潮來,但願它帶著“不忘故舊”的溫厚感情,回看我們今天鋪路的昔日壹切。又或者,不必計較什麽成敗得失,不把事情看得那麽嚴肅,只在匆忙的今天生活中,稍作溫馨的回望。
思 索
工作極度繁忙的五月過去後,我把積存下來的報紙雜誌逐壹看完,發現壹口氣要消化許多大問題小問題實在不容易,但畢竟那些都是必須思索的問題——盡管思索也未必找到答案,盡管有人搖首慨嘆:社會已經壞到這個地步,壹小攝人的力量和心願沒有什麽作為,我們只好無可奈何地活壹天過壹天。
人能從不同角度思索問題,又能自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更可跟不同意見的人論辯,目的不在妖言惑眾,而在尋求對人類有好處的結論,這樣的社會,到底還有它的優點,這樣的群體,還是有希望的。但思索和論辯的過程中,有壹些原則是必須遵守,否則,既得不到圓滿結果,也看不出問題的癥結,甚至很易流於意氣之爭。
激動的情緒最有礙於思索,而且往往會把問題局限或停滯在某壹點上,這樣便無法追根尋源,來來去去在中間層面轉。
不夠客觀和冷靜,就看不見人家的優點,更看不到自己的缺點,爭論下去,只有各走極端。最後,最不幸的就是演變成了私人恩怨。
普通人的私人恩怨,頂多連累兩人的壹生壹世,但遇上有權有位或具有無形影響力的人,就會連累許多無辜的人。
原來的問題沒有解決,卻又橫生了枝節,有時甚至枝節惹來的麻煩重重疊疊把原來的問題遮蓋了。到頭來,竟忘了原本要尋求的答案。這樣的論爭,對甚麽人都沒有益處。
我很怕論爭,因為怕自己不夠冷靜,更怕遇上詭辯或根本不守原則的對手,但我願意思索,希望從思索中,能把問題看得更清楚。
可惜,現在是壹個熱烈論辯的時代,有人告訴我:默默思索,已經不合時宜。這也是個值得我思索的問題。
短調兩章
始
讀著古老的中國神話……
盤古在壹個大雞蛋裏孕育了壹萬八千年。當他突然睡醒了,只見四周黑漆壹片,不禁悶得心慌,便掄起大斧,朝著混沌砍去,嘩喇!混沌初開。輕清的冉冉上升,變成了天,重濁的沈沈下降,變成了地。於是,乾坤始奠。
這壹斧,使光明初露,讓天地開始新的生命,並不簡單啊!力量和勇氣,孕育了壹萬八千年。要說這不過是個神話,倒不如說是壯偉、堅忍的開天辟地、人類歷史故事。
在博物館裏,看到原始人類用過的石球、古斧、石鏟,就不禁想:人類從無到有,是多麽的艱辛;而當第壹個人懂得利用石器作工具,解決了壹些生活難題時,那是多麽重要的時刻!這個圓滑石球、鋒利石斧,扁平石鏟,背面可能含著始制人的許多血和淚——為了磨制石器,他也許已損破十指,但人類,從此有了工具。
從茹毛飲血,到首次領略火的無窮妙用,相信這開始也不容易,壹定有人受驚,有人犧牲。但從此,人類便世世代代有了火。
始!真是壹項壯偉,而需要勇敢和堅忍的行動。
覓
每次,看見這個字,就會想起《流浪者之歌》裏的西達塔——那個聰明、渴求知識、毫不滿足要探究自我的人。當他壹生不斷地尋覓理想,經歷了苦修,繁華歡樂之後,還是覓不到令自己滿足的路向時,竟來到了壹條極平凡的河邊,跟擺渡人學習最平凡的事;怎樣照顧船,如何砍柴造槳……
更重要的是向那條河學習,如何用壹顆平靜的心去聆聽別人的話。終於,他就覓到了最高的境界。
為了追尋理想,西達塔曾跑了許多冤枉路,受過許多苦,到頭來,卻在最平凡的墳覓得,那就是:認真生活和用愛來對待所有生命。
仲夏小令
壹
我常常渴念,那些晴朗的日子。無壹事,陽光肆意灑落在年輕的草樹身上。
壹雙初遇的小蝶偶然停翹於小籬笆,它們壹定不知道世間有過“梁視”的故事。
藍天揮壹揮長袂,使燠熱下午奕得溫柔。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緣由,我遺失了那些日子。
二
詩人趕壹百裏路,去看想看的向晚天空。
他想找尋如散落桃花的晚雲,他想展開壹卷彩雲箋,讀西風寫下的名句。他想飲壹勺夕照細釀的流水,他想目送金色鴿子回到天邊。他想聆聽黃鸝說壹個遙遠的愛情故事。
可是,他看見——晚雲如山,漸漸暮色沈落,天地宛似自夢魘中醒來,怔仲而迷朦。
他慌張得不能自持,忽然想起宋詞半闋:“斷送壹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三
每逢想起纖夫,我就總不免憂傷。
船不是註定由槳由帆來主宰的麽?為什麽岸上的人會跟船結下這段緣?
兩岸的石子給纖夫的腳磨得圓了,兩岸的草給纖夫的汗浸枯了。
兩岸的路是壹生走過的路,壹船重擔是壹生的功業,可是,誰會記得起纖夫的面貌?
1982年8月31日
翠拂行人首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當年,湖畔有香塵十裏,春風把柳陌的碧綠都凝住,映著半湖閑閑春色。
那時,我還年輕,總愛過著雕鞍顧盼,有酒盈尊的疏狂日子,等閑了春的殷勤,柳的依依。
有壹天,我向江南告別,只為自信抵得住漠北的蒼茫。我對拂首的柳說:“妳別挽留,我有出鞘寶劍,自可不與人群。”
驀地,我從夢中醒來,發現了雨雪霏霏,發現了滿頭華發,發現了四壁空虛。我已經很累了,甚麽都不願想,只想念曾拂我首的柳絲。
壹肩擔盡古今愁
豐子愷有壹幅畫,遠處半輪冉冉下沈的太陽,倚在山樹之間,壹行曲折足跡,近景是個弓背老者,擔負著有傘有帽,重甸甸的行囊。
壹肩擔盡古今愁!是這畫的題目。人世間,有人背壹肩擔盡——擔盡古今愁!是何等的氣慨,又是何等的悲壯!但又該是多麽無奈,因為無論不自覺還是毅然挑起這壹擔子,必須有齊天的氣慨。這壹擔子壹旦承受了,有生之日又難以卸下,怎不悲壯?亙古以來,為了人類的智慧、愚笨,愁便似噴發的火山熔巖,層層堆疊,凝住冷卻沈重。擔盡?行嗎?明明白白知道擔不盡的仍無反悔的擔起來,我們應體察那種無奈。
也許,在功利尺度下,這是傻瓜才會幹的事,但畢竟,就有人幹。也許,最初,擔子裏裝的並不那麽多,可是,卻在日後,壹點點加重了,當挑者驀然回首,原來是壹擔子古今愁。那時候,已經不容仔肩暫卸,只為人人倚望著,自己也深感擔子和生命連成壹體,放下來又不知道誰能承受,就必須,如期啊!
默默地肩負下去,直到壹天,步履停在壹個遙遠而寂寞的盡頭,在人們紛紛用自己以為得體、了解的議論中,放下擔子,(有時,擔子的影子還會覆蓋在身上。)向遙遙的路告別,讓沈重的身體,化成灰塵、成塵。
如今,世界的步伐太急促,快得有點混沌,再沒有壹個站得穩、挑得動的人物。人慨嘆:“英雄的時代消逝了!”我們並不希罕英雄,但卻深深憂慮,傻瓜的時代也隨著逝去,只有傻瓜,擔了古今愁,實實在在走過幾步路。
我不寫英雄的贊歌,但請接受發自心底的敬禮;那沈默負擔的遠行者!
1977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