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島村是東京的舞蹈藝術研究者,在風景優美的北方雪國,他結識了美麗的駒子。駒子對他壹見傾心,邀請他每年都來這裏相聚。島村第二次來雪國,在火車上遇到了照料病人的葉子,葉子的聲音和映在車窗上的身影,讓他覺得迷醉。事後他得知,病人是駒子師傅家的兒子行男,駒子雖然不愛他,但卻為了給他治病而當了藝妓。葉子卻愛慕行男,行男死後也壹直懷念著他。當島村第三次來雪國與駒子約會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對葉子動了感情。島村即將返回東京前的壹個夜晚,村子裏著了大火,葉子在沖天的火光中死去了。
作品選錄
穿過縣界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夜空下已是白茫茫壹片。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下了。
壹位姑娘從對過座位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面的玻璃窗打開,壹股冷空氣卷襲進來。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地喊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壹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邊的男子,手拎提燈,踏著雪緩步走了過來。
島村心想: 已經這麽冷了嗎?他向窗外望去,只見鐵路人員當作臨時宿舍的木板房,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給人壹種冷寂的感覺。那邊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長先生,是我。您好啊!”
“喲,這不是葉子姑娘嗎!回家呀?又是大冷天啦!”
“這次我弟弟到這裏來工作,要謝謝您的照顧。”
“在這種地方,早晚會覺得寂寞的。年紀輕輕,怪可憐的!”
“他還是個孩子,請站長先生常指點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幹得很起勁,往後會忙起來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鬧雪崩,火車壹拋錨,村裏人就忙著給旅客送飯。”
“站長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來信說,他還沒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夥子們遇上大冷天就壹個勁地喝酒,現在壹個個感冒,東歪西倒地躺在那兒啦。”
站長向宿舍那邊晃了晃手上的提燈。
“我弟弟也喝酒嗎?”
“這倒沒有。”
“站長先生這就回家嗎?”
“我受了傷,每天都去看醫生。”
“啊,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著外套的站長,仿佛想趕快結束站在這大冷天底下的閑談,轉過身去說:
“好吧,路上請多保重。”
“站長先生,我弟弟還沒出來嗎?”葉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 “請您多多照顧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裏回蕩。
火車開動了,她還沒把上身從車窗外縮回。壹直等車子追上走在軌道邊上的站長時,她又喊道:
“站長先生,請您告訴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時回家壹趟!”
“行啊!”站長大聲答應。
葉子關上車窗,用雙手捂住凍紅了的臉頰。
這是縣界的山。山上備有三輛掃雪車,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設了電力控制的雪崩警報線。這裏部署了五千名掃雪工,還有兩千名年輕的消防隊員。
這個葉子姑娘的弟弟打今冬起就在這個將要被雪埋沒的鐵路信號所工作,島村知道這壹情況時,就對她越發感興趣了。
但是,這裏說的“姑娘”,只是島村這麽認為罷了。她身邊那個男人究竟是她的什麽人,島村自然不曉得。兩人的舉動很像夫妻,男的顯然是個病號。陪伴病人,無形中就會不註意男女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來就越像夫妻。壹個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歲數大的男人,老遠看上去,免不了會被人看做是夫妻。
島村是單獨把她壹個人分開來看的,憑她的那種舉止就推斷她可能是個姑娘罷了。其中,因為他用過分好奇的目光盯住這個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傷感!
已經是三個鐘頭以前的事了。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似地不停活動著左手的食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於想把她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在這撲朔迷離的記憶中,也只有這手指留下的感觸,把他帶到遠方的女人身邊。他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下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壹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壹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壹看,什麽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裏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壹面鏡子。然而,由於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壹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並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壹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異樣的美了。
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壹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註地俯視著躺在前面的男人。她那體貼入微的照顧,還有那壹眨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真摯的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曲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過。所以在窗玻璃上只能看到側身躺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島村本來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壹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地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看去了。
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盡管很衰弱,卻帶著壹種美妙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壹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手勢,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天真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松開耷拉下來。姑娘連這個也馬上發現,給他重新裹好。這壹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態幾乎使人認為她倆就這樣忘卻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地方。正因為這樣,島村看見這種悲愁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壹樣,沒有覺得辛酸。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看到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宛如電影裏的疊影壹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系。而且人物是壹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融化在壹起,描繪出壹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裏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余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盡管火車繼續往前奔,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麽東西都不十分惹他註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壹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壹種錯覺。因為從姑娘臉影後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面前流過,令人迷離恍惚,分辨不清。
車廂裏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象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在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消退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壹束從遠方照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小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壹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裏飛舞的嬌艷而美麗的螢火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著她。她的心全撲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註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會對她有什麽不好,這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所以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的時候,也許早就對她產生了壹種不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號所時,窗外已經黑沈沈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壹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盡管葉子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麽溫柔,但島村在她身上卻新發現她對人似乎特別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沒想到葉子他們也和島村在同壹個車站下了車,使他覺得好像還會發生什麽同自己有關的事似的,所以把頭轉了過去。從站臺上迎面撲來壹陣寒氣,他立即對自己在火車上那種非禮行為感到羞愧,就頭也不回地從火車頭前面走了過去。
男人攥住葉子的肩膀,正要越過軌道的時候,站務員從這邊揚手加以阻止。
轉眼間從黑暗中出現壹列長長的貨車,擋住了她倆的身影。
來招攬顧客的客棧掌櫃,穿上壹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只耳朵,登著長統膠靴,活像個火災現場的消防隊員。壹個女子站在候車室窗旁,眺望著軌道那邊,她也披著藍色鬥篷,蒙上了頭巾。
由於車上的暖氣尚沒完全從島村身上消散,島村還未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但他是第壹次遇上這雪國的冬天,所以壹上來就被當地人那副打扮給嚇住了。
“真冷得要穿這身裝束嗎?”
“嗯,已經完全是過冬的準備了。雪後放晴的頭壹晚特別冷。今天晚上氣溫可能要降到零下。”
“這就到零下嗎?”
島村望著屋檐前招人喜歡的冰柱,同客棧掌櫃壹起上了汽車。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整個村子靜蕩蕩地沈沒在深淵中。
“難怪羅,手無論觸到什麽東西,都顯得特別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壹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後頭羅?”
“是啊,是在後頭呢。這場雪是前幾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嗎?”
“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再來壹場大的呢。”
已經是十二月初旬了。
島村感冒總不見好,這會兒不通氣的鼻子,讓冷空氣壹下子通到了腦門心,清鼻涕簌簌地往下淌,像把所有臟東西都全給沖下來似的。
“老師傅家的姑娘還在嗎?”
“嗯,還在,還在。在車站上您沒看見?披著深藍色鬥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頭可以請她來嗎?”
“今晚上?”
“嗯,今晚上。”
“說是老師傅的少爺坐末班車回來,她接車去了。”
在暮景鏡中看到葉子照拂的那個病人,原來就是島村來會晤的這個女子的師傅家的兒子。
壹了解到這個,島村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掠過自己的心頭。但他對這種奇妙的因緣,並不覺得怎麽奇怪。倒是對自己不覺得奇怪而感到奇怪呢。
島村不知怎地,內心深處仿佛感到: 憑著指頭的感觸而記住的女人,與眼睛裏映現燈火的女人之間,會有什麽聯系,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大概是還沒有從暮景的鏡中清醒過來的緣故吧。他無端地喃喃自語: 那些暮景的流逝,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
滑雪季節前的溫泉客棧,是顧客最少的時候。島村從室內溫泉上來,已是萬籟俱寂了。他在破舊的走廊上,每踏壹步,都震得玻璃門微微作響。在長廊盡頭賬房的拐角處,亭亭站著壹個女子,她的下擺拖在冰冷而烏亮的地板上。
看到那下擺,他心裏不由得壹驚: 她到底還是當藝妓了嗎?可是她既不向這邊走來,也不動壹動身子作出迎客的嬌態。從老遠望去,她那亭亭玉立的姿勢,使他感受到壹種真摯的感情。他連忙走了過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邊。女子也想綻開她那濃施粉黛的笑臉,結果適得其反,變成了壹副哭喪的臉。兩人就那麽默默無言地向房間走去。
雖然發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書。在女子看來,準以為是他壹笑置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說,島村是應該首先向她賠禮道歉或解釋壹番的。但島村連瞧也沒有瞧她,壹直往前走。他覺察到她不僅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在壹心傾慕自己。這就使他越發覺得此時自己無論說什麽,都只會被認為是不真摯的了。他仿佛被她所懾服,沈浸在美妙的喜悅之中。壹直到了樓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豎起食指說:
“它最記得妳呢。”
“是嗎?”
女子壹把攥住他的指頭就沒有松開,手牽手地登上樓去了。在被爐前,把他的手松開時,她倏地連脖子根都通紅了。為了掩飾這點,她慌裏慌張地又抓起了他的手,說:
“妳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他從女子的掌心裏抽出右手,伸進被爐裏,然後再伸出左拳,說:
“不是右手,是這個啊!”
“嗯,我知道!”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壹邊抿著嘴笑起來: 壹邊掰開他的拳頭,把自己的臉貼了過去。
“妳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噢,真冷啊!我頭壹回摸到這樣冰涼的頭發。”
“東京還沒下雪嗎?”
“雖然那時候妳是那樣說了,但我總覺得那是違心的話。要不然,年終歲末,誰還會到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呢?”
那個時候——已經過了雪崩的危險期, 到處壹片嫩綠,是登山的季節了。
過不多久,飯桌上就將看不見新鮮的通草果了。
島村無所事事,自然對自己容易失去真摯的感情,要喚回它,最好是爬山。於是他常常獨自去登山。他在縣界的山裏呆了七天,那天晚上壹到溫泉場來,就讓人去給他叫藝妓。但是女傭回話說: 那天剛好慶祝新鐵路落成,村裏的蠶房兼戲棚也都用作了宴會場地,異常熱鬧,十二三個藝妓人手已經不夠,怎麽可能叫來呢?不過老師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會上幫忙,頂多表演兩三個節目就可以回來,也許她會 *** 而來吧。島村再問姑娘的事時,女傭作了這樣簡單的說明: 在三弦琴和舞蹈師傅家那位姑娘雖不是藝妓,可有時也應邀參加壹些大宴會什麽的。這裏沒有年輕藝妓,半老徐娘雖多,卻不願意起舞,這麽壹來,姑娘就更顯得可貴了。雖然她不常壹個人去客棧旅客的房間,但也不能說是個無瑕的良家閨秀了。
島村認為這話靠不住,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約莫過了壹個鐘頭,女傭把女子領來,島村不禁壹楞, 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來就要走的女傭的袖子,讓她還是坐在那裏。
女子給人的印象是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幹凈的。島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她的衣著雖有幾分藝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擺並沒有拖在地上,而且只是穿著壹件合身的柔軟的單衣。唯有腰帶很不相稱,顯得很昂貴。這副樣子,看起來反而使人覺得有點可憐。
女傭趁他們倆談起山裏的事,站起來就走了。然而女子連從這個村子也望得見的幾座山的名字也說不齊全。島村提不起酒興,女子卻意外坦率地談起自己也是生長在這個雪國,在東京的酒館當女侍時被人贖身出來,本打算將來做個日本舞師傅,立身處世,可是剛剛過了壹年半,她的恩主就與世長辭了。也許從那人死後到今天的這段經歷,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這些她是不想馬上坦白出來的。她說是十九歲。果真如此,這十九歲看起來倒像二十壹二歲的人了。島村這才找到壹點寬慰,開始談起歌舞伎之類的事來。她比他更熟悉演員的藝術風格和新聞逸事。興許她正渴望著有這樣壹個談話對象吧,所以談得津津有味。談著談著,她露出了壹副煙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了解男人的心理。盡管如此,他壹開頭就把對方看作是良家閨秀。加上他快壹個禮拜沒跟別人好好閑談了,內心自然會流露出壹種依戀之情,首先對她產生了友情。他從山上帶來的傷感也沾到了女子的身上。
(葉渭渠 譯)
註釋:
日本的取暖設備。在炭爐上放個木架,罩上棉被而成。
賞析
川端康成因為《雪國》、《古都》和《千紙鶴》三部代表性作品獲得了196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亞洲第二個獲此殊榮的作家。其中《雪國》斷斷續續寫在1935年到1937年間及1946年到1947年間,前後間隔有十年之久。
川端康成是日本最傑出的新感覺派作家,其作品中漫溢著屬於東方的獨特美感,其創作風格階段性地迥異變化,其日常生活的狀態和訣別人生的方式,都仿佛《雪國》中那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方群山,悄悄地迫近過來,充滿了誘惑,卻永遠隔開壹段距離,給人們留下遙望與回想的空間。川端康成不喜歡被走近,當他失去了用於思索的寧靜黃昏時,他毫不猶豫地自己結束了人生的路程。
節選部分是小說的開頭,這壹部分的文字描寫歷來為人們所稱道。那與死亡相伴相生的玄靜的虛無,在這列開往雪國的上行列車裏飄蕩著。夜之黑與雪之白,是色彩的兩個極致,天地間的“人”又是什麽顏色呢?男主人公島村看到了葉子透明的幻象,美到無法形容,卻又無法觸碰。小說隨著火車駛入了雪國。“雪國”,冰雪之國,不就是融化後便會消失的世界嗎?不就是端坐在無常輪回裏等待下壹次冰凍的世界嗎?
在這壹部分中,作家憑借高超的寫作技巧,細膩生動地描寫了島村在鏡中觀察葉子的情景、他對駒子的回憶以及兩人的再度相聚。
車外的夜色和車內的燈光,讓車窗玻璃變成了壹面模糊朦朧的鏡子,讓少女葉子成了鏡中人。島村被鏡中的葉子深深吸引,那幻影帶來壹股特殊的美感,使他心馳神往。其實他完全可以直接觀察葉子,因為當時葉子正壹心照顧病人行男,無暇旁顧。但是島村卻更喜歡在模糊不清的鏡像中辨識葉子的舉手投足,欣賞她的輪廓姿態。小說中,島村始終沈湎在附加了主觀體驗的世界裏,也可以說,他就是用虛構和想象而不是接觸和交流與外界達成溝通的。他壹直通過幻想和揣測感知葉子,即使後來葉子主動跟他說話,並要求他把自己帶到東京去,他也沒有顯露出因為愛慕的女子走近自己所應該萌生出來的喜悅。或者在島村心中,真正美麗的是那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供人在幻想中親近,而不是這端坐在眼前,壹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有形的實體。世界無不是這虛無的鏡像。
和葉子相反,駒子是島村的世界中真實、有形的存在。這個女子賦予島村盼望和遠遊的力量,是偶爾掩蓋了虛無、暫時遮蔽了無常、讓人短暫忘憂而後又徒加傷感的壹團篝火。節選部分描寫了兩人第二次見面的情景。此時駒子已經變成藝妓了。島村後來才知道,駒子是為了給行男治病才做了這壹行的。他不禁回想到他和駒子的初次相逢,那時駒子還是個在宴會上只表演舞蹈的19歲的姑娘。
作家滿懷愛意地塑造著駒子這壹形象。她亭亭玉立,面容姣好,活潑開朗,勤奮善良。作家壹再寫到駒子的潔凈,他通過島村的眼睛告訴讀者,駒子“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幹凈的”。駒子總是不停地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對島村說,“在環境許可的情況下,我還是想生活得幹凈些。”如初夏遠山壹樣寧靜而純潔的駒子,讓島村不由得把她和那些骯臟的念頭區別開來。
而另壹方面,島村又認為駒子的所有行為都不過是“徒勞”罷了。包括她記日記,恪守婚約,愛慕著島村,賣身給行男治病,刻苦練習彈琴,凡此種種皆為徒勞。作家借這個人物形象暗示,活在世上的人,每天都是在徒勞地做著那些塵世中徒勞無義的事,他們和駒子壹樣沒有意識到,他們所有的爭取和忙碌最終無非只是壹場徒勞罷了。不僅駒子是徒勞的,島村認為自己和葉子也是徒勞的。葉子對行男的愛、自己對葉子的愛、壹切看似美好的感情,無不是幻影虛形的徒勞事,人生是延續時間最長的壹場徒勞,而徒勞又是生命的不治之癥。
“徒勞”是“虛無”的另壹種稱謂,也可以說是人生通往最後的虛無過程中,所有行為和生活的真實意義。意義與徒勞這兩個詞連接在壹起,本身就充滿了諷刺和幽默。但徒勞並不直接等同於無意義,因為無意義是徹底的消極和絕望,而徒勞中畢竟會殘留下曾經燃燒和那火花燎傷後的痕跡。所以徒勞著的駒子,呈現出來的是活潑與爽朗,是對日常生活的熱愛與積極。承認世界的存在是虛無,接受虛無,並投身於虛無,不以虛無為痛苦,甚至和虛無有了某些***識,作家似乎在對虛無說:“好吧,知道妳了,那我們就這樣吧。”他哀而不怨,默默地接受。
川端康成熱衷於描寫死亡,他認為死是最高藝術,是最美的時刻。歸路在彼岸。生命只是無常。篤信佛教禪宗的他,在作品中始終表露出東方的虛無和空的思想。死不是形體的消失,而是另壹個起點。那是壹種無思無念的境界,是壹種萬有自在的空。生與死總是首尾相連,世間萬物在獲得生命的壹剎那,就已經走在奔赴死亡的旅途中了。《雪國》結尾,川端康成為葉子設計了壹場異常瑰美的赴死的畫面。在他筆下,死亡讓生命擁有了自由,讓人得到了真正解脫;惟有死,才是解決徒勞、擺脫虛無的理想途徑。
村中的大火燃燒起來之前,島村和駒子正在樹林裏散步,他們不期而遇,仿如見證了仙界的銀河。那是壹個絢爛無比、壯觀異常、令人瞠目結舌的絕美景象,它讓島村恍惚間覺得自己倒映進銀河裏了!作家借助奇麗的想象向我們展示,天堂在這壹刻來到人間,凡俗之人在這壹刻看到了歸宿。所以當葉子為大火毀滅時,島村沒有恐怖悲戚,他覺得葉子“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壹種東西”。消失在人的視野裏的生命,已經躍過樹林,掠過雲霄,進入那不知誕生於何時又不知將毀滅於何時的銀河裏。虛幻的世界中映照著銀河的身影,銀河最終收留了來自虛幻世界的生命。可是,難道銀河不是又壹種虛幻嗎?更大,更明媚,更耀眼,更永恒。小說結尾,銀河嘩啦壹聲向島村的心坎傾瀉下來,他也被銀河收留了。作家告訴我們,不管是死去還是活著,到頭來終究是要這樣回到銀河裏,回到虛空中去的呀!
與作家對世界和生命本質的認識相契合,《雪國》不精心打造戲劇沖突,而是著力摹狀人的感受與感覺。感覺的大肆渲染和宣揚,進壹步表現了作家的精神觀念——由於虛空的籠罩,世界其實只是個不可固定的幻景,是人自己想象出來的、瞬息存在和主觀感受著的、稍縱即逝的體驗。
節選部分中,島村在火車上不停活動著左手的食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駒子的存在。他甚至把左拳伸到駒子眼前,豎起食指說:“它最記得妳呢。”島村第壹次聽到葉子那“優美而又近乎悲戚”的聲音,就被它吸引了。而後這個嘹亮的聲音不斷出現在島村的聽覺裏,壹遍遍地喚起島村的遐思和感慨。島村對駒子的記憶,是在手指的觸覺中得到並固定下來的;而記錄葉子聲音的聽覺是比視覺更加虛幻、更容易催生想象的東西。綜觀整部小說我們可以發現,駒子和葉子壹直是島村眼中、耳中、指間感覺出來的駒子和葉子,觸覺、視覺、聽覺同島村的主觀感受壹道,***同構成投射於島村冥想中的虛幻不實的世界。
川端康成的作品繼承了日本古典文學的閑寂、幽玄、纖細和感傷,同時又沾浸了佛學經文的影響,並借鑒了西方的寫作技巧,幾廂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他精於描寫人物的心理悸動和景物帶給人的瞬間感受。他捕獲了自然中光影與色彩的絲絲顫動,看到了眉目唇齒間的點點情意,聽到了雲雨草石裏的幽幽呢喃,然後把這壹切展示給我們,他在靜靜地詢問:“妳看到了嗎?妳聽到了嗎?”
(孫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