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所說的“非哲學化”不是指哲學家們從事與哲學無關的工作,而是如羅蒂所說,哲學家們是在“非哲學式地寫哲學”,“從外邊來看哲學”。具體地說,哲學家們的工作方式已經不再是傳統的學院式研究,而是更加開放,更加寬容,更願意與其它人文學科或社會科學聯姻,***同探討壹些各方均感興趣的問題,但這樣的問題往往不是由哲學家提出的,而是由文學家、法學家、政治學家或社會學家等提出的壹些與現實有關的實際問題,他們的工作方式由個人的沈思冥想轉變為開放式的圓桌會議,大家從不同的角度對***同關心的問題提出意見或建議,而且,討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建立某種理論體系或宣傳某種哲學主張,而只是為了思想的溝通和達成某種***識。
同時,哲學家們用於表述哲學思想的語言形式也發生了變化。壹方面,分析哲學家大量使用邏輯符號或公式展開自己的分析論證,也有的哲學家直接用自然科學的表述方式來表明自己的觀點,如在心智哲學(Philosophy of Mind)中,分析哲學家主要利用經驗心理學的研究工作來說明經驗材料的刺激對心理活動所產生的重要作用,在這些哲學分析中充斥著大量對心理活動的經驗描述。從積極的意義上說,哲學家們日益尊重那些研究人腦和人類行為的心理學家和神經生理學家的意見,但從哲學的角度看,這種對心理材料的利用卻導致了心智哲學越來越走向經驗心理學和以研究人類行為為對象的行為科學。 另壹方面,哲學史家以及其它哲學家在討論問題時,也逐漸使用壹些文學批評理論、文化人類學以及政治理論中的概念術語,或直接使用某些文學理論家的觀點來說明自己的看法。例如主要在文學批評理論中盛行的後現代主義思潮被引進哲學,使得哲學家們把談論德裏達(J. Derrida)、利奧塔(J-F. Lyotard)、德勒澤(G. Deleuze)以及列維納斯(E. Levinas)等人的思想作為研究的主要對象,因而在討論他們的思想時就充斥著大量模糊不清的概念。由於羅蒂的工作,後現代主義哲學在美國已經成為壹種重要的思潮,甚至包括包德裏拉(J. Baudrillard)、詹姆遜(F. Jameson)以及格裏芬(D. R. Griffin)這些人的思想在哲學刊物中也被大量地討論,更不用說像福柯(M. Foucault)、麥金太爾(A. MacIntyre)、泰勒(C. Taylor)這樣的哲學家思想了。而這種後現代主義哲學的核心觀念就是要消解傳統哲學中的所謂基礎主義、邏輯中心主義以及主觀與客觀、心理與物理、價值與事實等的兩分法,其結果就是消解了傳統哲學。
1998年美國哲學家索引中的統計數字表明,當年美國哲學刊物所發表的討論著名哲學家的論文篇數,討論德裏達和尼采的數量遠遠多於羅素和斯特勞森,分別為55篇和123篇,而討論羅素的只有36篇,討論斯特勞森的只有28篇。同樣,在《國際哲學季刊》1999年發表的23篇論文中,討論後現代主義的有4篇,宗教哲學3篇,哲學史3篇,倫理學2篇,技術哲學2篇,論詹姆士2篇,東方哲學2篇,其它分別是討論數學哲學、美學、維特根斯坦哲學等。這些文章論題的分布可以清楚地表明,即使是像《國際哲學季刊》這樣的美國哲學核心期刊也把對後現代主義以及其它在傳統哲學分類中被看作另類的哲學思潮的研究放到了比較重要的地位,而這些文章的論述方式也就直接反映了美國哲學家們的壹種非哲學式地寫哲學的傾向。
不過,當代美國哲學的非哲學化傾向更主要體現在,哲學家們討論的問題已經不再限於傳統哲學形而上學提供的範圍,而是把研究視野擴大到哲學之外,特別是通過關註現實問題和公***事務,試圖以哲學家的觀點解釋在現實領域中提出的問題。例如,1999年的《美國哲學學會會刊》就用了整整壹期(六月第2期)討論世界經濟的全球化問題。這種做法在哲學刊物中還是非常罕見的。同樣,由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的《哲學論壇季刊》、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哲學雜誌》以及由布萊克威爾出版公司出版的《美國哲學季刊》等,都在1999年發表了大量關於後現代主義、商業倫理、政治哲學、心理學、女性主義哲學以及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文章。由於美國哲學雜誌大多是季刊,每年只有四期,因而在選擇文章論題上都非常嚴格和慎重。因此,從這些雜誌所發表的論文題目中就可以看出當代美國哲學研究的基本現狀。
深入分析出現這種現狀的原因,這與當代美國哲學家在哲學觀上的變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就是說,世紀末的美國哲學家對“哲學”究竟是什麽這個問題有著完全不同於傳統哲學的理解。《哲學論壇季刊》1999年9月第三期發表的紐約州立大學哥倫比亞(David Golumbia)的文章“蒯因、德裏達與哲學問題”就充分反映了哲學家們在哲學觀上的分歧。作者把蒯因作為維護分析傳統的代表,而把德裏達的思想作為後現代哲學觀的代表。按照蒯因的正統觀點,科學精神上的“哲學”應當是追求真理,所以,清晰性和嚴格性應當是哲學工作的基本要求;而在德裏達看來,不僅諸如“哲學”、“科學”、“真理”這樣的術語值得懷疑,就連“精神”或“追求”這樣的詞也是值得懷疑的,因為它們往往是被看作與宗教神學有著密切聯系,而哲學與神學的這種血緣關系也正是哲學或傳統哲學應當被拋棄的重要原因之壹。正是由於哲學觀的差異,在蒯因看來,德裏達完全不能算是壹個哲學家,所以他在著名的“劍橋事件”中與其它18位世界哲學家***同簽名反對劍橋大學授予德裏達榮譽學位。反對的壹個重要理由,就是認為德裏達的工作“完全不符合公認的清晰與嚴格的標準”。然而,德裏達在反駁蒯因等人的指控時同樣指出,所謂的“清晰與嚴格的標準”不過是壹種特殊的命題形式而已,而把他的解構看作是沒有論證的胡說“顯然是壹種誹謗”,因為論證的關鍵在於討論,在於提出問題。
有趣的是,在“劍橋事件”中,德裏達最終還是獲得了劍橋大學的榮譽學位;同樣,在他與蒯因等人的思想論戰中,他的思想似乎壹直占據著上風:他的追隨者利用各種機會為他辯護,用各種方式證明他應當被看作是個哲學家,特別是以倫理的方式來解讀德裏達,希望把他的思想看作壹種指導哲學家工作的人生指南,如克立奇理(Simon Critchley)、本寧頓(Geoffrey Bennington)、卡普托(John Caputo)、薩裏斯(John Sallis)、康乃爾(Drucilla Cornell)等人;而且,他的反對者的態度在近些年中也有些變化,不再從哲學觀上反對德裏達的思想,而是以寬容的態度把解構看作壹種哲學活動,但同時又希望把這種活動與哲學語言的用法以及對意義的澄清區別開來。哥倫比亞在文章中甚至認為,德裏達關於哲學問題的開放態度在某種程度上是與蒯因的看法相似的,因為他們都承認我們的語言和指稱是不足於由證據去確定的;德裏達認為哲學實踐的歷史性、建設性以及語言特征都不足以用觀察來決定,蒯因則是事先就直接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作者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蒯因哲學正是被構造成包含了由他的哲學所釋放的解構能量;他的哲學體系表明了它制度化地掌握了事實上由他的語言哲學所釋放的解構。因而,蒯因的工作完全充分地體現了德裏達所論述的哲學中的解構活動。”
應當說,造成當代美國哲學中出現非哲學化傾向的壹個重要原因,就是哲學家們對哲學性質的重新理解。如果哲學不再被看作是壹種“科學之王”,不再具有超越其它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優越地位,不再是用於建造理論體系的純粹思辨,也不再是對語言意義的精確性、嚴格性的科學追求,那麽,這種哲學就會更為開放,更容易包容壹切人們用來思考語言或討論問題的活動。這種哲學可以不是某種具有理論形態的“主張”,甚至可以不是提出某種觀念的思想,它只是對現有的理論提出批評,或者是對哲學家的工作給出壹種新的解釋或讀法。所謂“哲學上的開放”就是指對哲學性質的理解不存在任何限制性條件,可以對壹切被看作是哲學的東西提出疑問,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或立場提出問題;同樣,這種哲學開放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建立某種新的哲學理論,因為根據這種開放的精神,這樣的理論是不存在的。
從歷史的角度看,當代美國哲學家對哲學性質問題重新提出思考,這絕非偶然,它反映了壹種世紀末的心理情結。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家們同樣對哲學是什麽的問題提出了疑問。德國哲學家布倫坦諾在分析19世紀哲學失敗的原因時曾指出,“缺乏能普遍為人接受的定理;哲學接二連三地經受的整體革命;經驗上不可能達到它所選擇的目標;以及實際應用的不可能性”,這些就造成了哲學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只是近似於占星術或煉丹術之類的東西,而不能被看作是壹種科學。 由於黑格爾哲學長期占據著哲學的主導地位以及後來以心理學為根據的自然主義的興起,使得哲學在普通人看來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而在哲學家那裏也對哲學的性質產生了新的懷疑。
隨著19世紀自然科學的巨大發展,特別是三大定律的被發現,哲學家們對哲學在新世紀的未來出現了樂觀和悲觀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在壹部分哲學家看來,自然科學的發展為哲學的改造提供了最為有效的模本,因而只有按照自然科學的模式才能使哲學最終成為科學,這種樂觀態度的結果就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分析哲學以及由此產生的科學哲學、語言哲學等;而另壹部分哲學家則認為,由於哲學與自然科學在研究對象、目的以及方法上截然不同,因而應當把哲學與科學嚴格區別開來,然而壹旦做出了這種區分,哲學的未來則沒有科學的發展那樣令人樂觀了,因為哲學失去了它的存在基礎,正如艾耶爾所指出的,“哲學缺乏自立的資本” 。但20世紀西方哲學演變的歷史向我們表明,哲學家們最終選擇了使哲學科學化的做法,即以科學為標準、用科學的方法改造哲學。不過,這種哲學的改造卻造成了哲學自身的失落。20世紀末美國哲學中出現的非哲學化傾向,正是這種哲學改造的結果。
同時,當代美國哲學中的非哲學化傾向,與發展到今天的分析哲學過分強調邏輯論證、強調哲學命題的嚴格性和精確性、強調哲學與科學的密切聯系等有著直接的關系。20世紀的美國哲學基本上是分析哲學占據著主導地位,這種哲學把邏輯與經驗相結合,竭力用邏輯分析的方法澄清和解決壹切哲學問題,這的確為美國本土的實用主義帶來了新的生機,來自歐洲的邏輯實證主義與實用主義的結合,產生了具有美國特色的邏輯實用主義。但由於分析哲學的產生和發展是與邏輯、數學以及語言學等學科的發展密切相關,隨著這些學科的發展,分析哲學也逐漸出現了過於重視分析技巧,研究範圍拘泥於具體的邏輯論證等傾向,如對哲學邏輯的研究已經深入到完全形式化的模態理論,而對意義的分析也進入了對不同語言表達式的不同用法的研究。這種精細的分析研究對分析哲學來說具有重要意義,但對整個哲學的發展並沒有產生積極的作用,相反倒使得哲學家們對哲學失去了自身的特殊性而感到擔憂。事實上,當代美國哲學中的非哲學化傾向,在壹定程度上正是對分析哲學日益技術化的壹種反叛。而作為這種反叛的結果,則是出現了新的實用主義。